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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树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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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2-04-06
第6版()
专栏:

榆树
唐雨花
世界上教我说第一句话,走第一步路的人,是母亲。
母亲是个中等身材、瘦骨嶙峋的中年妇女。旧社会的灾难生活在她脸上留下一道道鞭痕:颧骨和额头突起,眼窝深陷,两鬓已经染上银霜。
我长大了才知道,母亲在结婚后的第三天,我父亲就参军去了,常年难得回家一次。父亲临走的前一天,从东山上搬来一棵小榆树,种在门前,笑着对母亲说:“留个纪念吧。”从此,这棵榆树就伴随着母亲度过了难熬的饥寒岁月,经历了汹涌的战争风暴。风雪折断了它的枝丫,弹片擦伤过它的躯干,它却仍然顽强地在战火中把它嫩绿的新芽吐向青天。
在秋风瑟瑟的黄昏,母亲就在榆树下纳鞋底,好让东山游击队的大爷大伯们悄悄地在草屋里开会;大雪纷飞的黑夜,母亲接过一份份珍贵的情报,急忙塞进榆树的弹窝里,好让东山下来的游击队员取走;炮声隆隆的拂晓,母亲像一下年轻了十岁,背着粮食,沿着榆树左边的小路走向东山……
黑暗被赶跑了!迎接东方曙光的第一挂鞭炮,是从榆树上响起来的;欢庆胜利的第一张标语,是从榆树上贴出去的。
从此,榆树折断的枝丫上伸出一片片浓绿,它那创伤累累的臂膀上挂下一串串白花花的榆钱。榆树下响起母亲的笑声,闪过母亲的笑脸……
母亲的欢笑就像耀眼的火炬,在我们生活里燃起。
一天晚上,我们姐妹在灯下做功课。母亲劳动回家,照例在一旁做针线活。我发现她目不转睛地瞧着我本上写的字,那眼神只有她看摇篮里甜睡的小妹妹时候才出现的。我不觉心慌起来:“怎么,莫非我写错了?”一会,母亲才轻声地说:“妞,教妈识字,……”
我吃了一惊。母亲的声调是那样激动、真挚,我禁不住咬着笔杆问道:“您这么大年纪还学认字是为了啥?”母亲没有说话,只是深沉而慈祥地微笑着。
“是为了记账吗?”我又问了一句。
母亲摇摇头。
“噢!我懂了!”调皮的妹妹弹簧似的蹦起来,奔到炕前,掀开炕席,拿出一封爸爸的来信,扬了扬。“是为了给军舰上的爸爸写信呢!”
母亲微红着脸,拍了妹妹一下:“小调皮!”但当她的目光落在妹妹手中的信上时,却怎么也离不开了。她在想着什么?是想起那悲惨的童年?是想起在炮火声中牵着大马送爸爸参军的时刻?是想起黎明前那艰难而漫长的斗争道路?还是想起解放后欢乐的春天?……
好长一会,母亲才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手绢包,虔[qián]诚地打开它,里边露出一个巴掌大的红本本。忽然本儿上面的字像火球似的跳进我的眼里:“中国共产党党章”。母亲双手像捧着心似的把它放在我的作业本上,说:“就教我认这个吧……”
我心里一阵激动,伸手勾住母亲的脖子,把脸紧贴在她那滚烫的腮帮上。妹妹也一头栽在母亲怀里,喊着:“妈妈!……”
当天晚上,弟弟妹妹都睡了,我把着母亲的手,一笔一划的教她写字。母亲全神贯注,吃力地写着,不一会额上就沁出汗珠儿。
半夜,我从梦中醒来,母亲仍旧伏在桌边,一手握着笔,一手捺着纸,嘴里喃喃地念着:
“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人民公社万岁!”……
夜静极了,只有窗外的那棵大榆树还在夜风里低声细语。月光把她庞大的身影投在窗纸上。我凝望树影,眼前又浮现十多年前的情景。
那年,我才刚刚记事,蒋匪的兵灾正在蔓延,灾荒又从天降落,十家九户揭不开锅,成天拿野菜草根当口粮,偶尔吃一顿榆树叶子就算改善生活了。
这年,我家的小榆树刚刚探出屋顶。我和妹妹两天没吃东西了,只有把眼泪吞进肚里。母亲下了多少次狠心,默默地掉了多少眼泪,最后还是扒下一块树皮,熬成糊糊。
我刚端起碗,忽然看见一个瘦骨伶仃的小孩,披着破麻袋片,跨进院来。我大吃一惊,
“这不是隔壁家小柱吗?他要干吗?”
只见他瑟瑟缩缩地挨到榆树下,举起了镰刀。
“啊呀!他要割咱家的榆树皮哩!再割树就活不成了!”我瞪圆了眼睛朝母亲惊叫起来。可是,母亲却默默地摇摇头,背过脸去。当我们转过脸来的时候,看见小柱软绵绵地倒在榆树下,那块被割下的树皮颤悠悠地搭拉在树上。母亲的脸色陡地苍白了,霍的站起来,随手抄起我身后的小破袄,奔了出去……
十多年过去了,榆树已经长大了。每逢灾年,春天它毫不吝惜地卸下自己的叶芽和花钱,秋天它又慷慨地脱下自己的外衣。它把这一切都给了饥饿的人们,自己却光着膀子站在风雪里。而我的母亲不也是把一切都给了人们,好像从来就是为了别人而活着似的吗?……
一个墨黑墨黑的夜晚,母亲开完会回来,路过队里瓜地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人影在地里蠕动。母亲警惕起来,大声喊道:“干什么的?”那人影颤悠悠地直起腰来,扭身要跑。母亲三脚两步抢到他跟前,声色俱厉地问:“谁让你来摘瓜的?”那人一看我母亲是个个儿不高的瘦弱女人,心里的害怕减了三分,就随便胡诌起来:“是管理员叫我来摘的,咱食堂明天早上吃面瓜。”母亲一听气炸了,当场揭穿他的谎言:“为什么大白天不来,偏偏黑灯瞎火来摘呢?为什么不到食堂菜地里去摘,偏偏到这块良种试验田来摘呢?”那人被母亲问得目瞪口呆,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忽然,他扑通一声跪下来,一连磕了三个头,结结巴巴地说:“大……大嫂子,咱们都是本乡本土的,你抬抬手,我就过去啦!”
“唔,我听出你是谁了!你这个懒汉二流子!过去吃香的喝辣的,当富农骑在穷人头上,到新社会还不改邪归正,偷鸡摸狗干坏事。走!跟我到队部去!”母亲气得浑身发抖,说完就拉那人的胳臂。那人一掌把母亲打倒,拔腿想跑。幸而队长他们听得声响赶来,把那家伙截住了。
晚上,母亲和平常一样,趴在微弱的灯光下,聚精会神地写字。我看着我的母亲,一个平凡的农村妇女,忽然显得那样的高大;我们这间闪着微弱灯光的小屋,也忽然变得那么明亮、耀眼,是母亲那颗光彩夺目的心把它照亮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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