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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醉翁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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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2-04-07
第5版()
专栏:

小醉翁
菡子
(一)
一项颇有意义的建议:在醉翁亭建立欧阳修纪念馆,提上了滁[chú]县县委的议事日程,讨论结果责成从部队转业到县委工作的两位同志包了下来。县委第一书记(兼管文教)沈方同志是倡议人,也由他推荐了跟他在一个部队当过通讯员刚调县委分配工作的小牟具体负责,他看见小牟惶惑不安的神情,就笑着承认自己是纪念馆的馆长助理。在这双“政委式”对人信赖并带有鼓励的眼睛下面,小牟不知第几次领受新的职务了。
“可是,政委!当真欧阳修这个名字,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呀!”小牟悄声坦率地对他过去的团政委表白。
“不要紧,我也是到滁县才认识这个老头。”政委也悄声活泼地说。他在过道里还想给都是放牛出身的自己和小牟开句玩笑,一瞧见小牟认真作难的样子,他才拉起小牟的手,一边走,一边指引:
“来,小牟,把眼镜扶好,我们来找几位老师。”
这就进了沈方同志的卧室。他的床前满眼是书。有的是从他十二年的戎马生活中留下来的,从《战士读本》一直到经典的军事著作,它们被这样那样地背着行军,现在还带着往事的记忆立在这里;在滁县工作的两年,更可以在他的新书中找到行迹,另外他还多了一批线装书和厚部头的书籍。现在他随手抽出来的是一部《辞海》以及《欧阳永叔集》。他指着告诉小牟:
“先求求这位万能博士和欧阳老人他自己!”
小牟会意地笑了,他想起政委第一次跟他谈通讯员的工作,也给过他一本书:《百家姓》;后来他们在朝鲜收到第一批慰问袋时,政委又挑了一本《学生字典》送给了小牟。小牟认的字大都是从那上面搬下来的。那时政委也偶尔用着字典,他会到通讯班找小牟来借,小牟觉着首长的用处大,自己用着也不好意思去讨回,可是正想着的时候,政委就亲自把字典送来了。小牟成了全团的学习模范,转业以后还不得不戴了副眼镜,都与这本字典有关。
跟布置作战方案相似,政委摊开一张自制的地图,上面有粗划的红蓝箭头,注明不同的路线。随着他就嘱咐小牟跟踪近一千年前欧阳老的足迹,去探索纪念馆所需要的他的画像、真迹(碑记)、著作,以及他故乡现在的情况。小牟睁大了眼睛,好像孩子听说神话似的。
“不坏,你一个人来一次小小的长征!”政委说出了他们共同的愿望,这个曾经被称为部队里的“农民文化人”,也幻想过有这么一次学术性的旅行。忽然又有一个亲切的联想,使他忍不住冲口而出:
“听说过么,俄国的大文豪老托尔斯泰故乡的纪念馆馆长,是早年苏联红军里的一位师长。”
小牟没有听说过,可是第一次听到格外的有兴趣,特别他懂得政委热中一件事,这一件事准有伟大的意义,如果明天谈起水利,他就会对大禹表示衷心的钦佩,这个人善于在别人身上吸取最有用的东西。肯做政委学生的小牟,这时也甘心情愿跟欧阳老人打起交道来,而且非常喜欢早些开始他长途跋涉的行程。
不过,他得先到醉翁亭去。
(二)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
——《醉翁亭记》
深夜,小牟读着《醉翁亭记》。他翻遍《辞海》,如饥如渴、似懂非懂地查对全篇的字义,最后竟在文中句尾的二十一个“也”字上,读出了不同的声调。他高兴起来了,好像只要他当“夕阳在山”前赶到去琅琊的林荫道上,准能遇见这位醉容可掬的太守,没想到他要接触的是这样有趣、乐观、平易近人的欧阳先生,他决定第二天就去找他。
第二天忙到下午,小牟才收拾动身。挑着他的纸墨笔砚以及各处搜集来的书籍,满像出门读书的学子。沈方同志只能朝着窗外目送着他。比小牟年长十二岁的政委,这时动了一点长辈的感情,生怕他的担子太重。
琅琊山区仍然有蔚然而深秀的山林,有泉歌溪音,犹如近一千年前欧阳修描写的那样。还有谁能超过他的描写呢?小牟更不怀疑他会遇不着乐乎其间的太守。
翁去八百载醉乡犹在
山行六七里亭影不孤
在参天的树行下,藏着幢幢庭院,这副清朝时代留下的门对锁住了醉翁亭。夕阳依然在山,庭院上面有斑斑的光彩,灰的发蓝,红的更红。小牟的担子冲开了大门,有个小老头子把它接过去了,他想再找第二个人却没有找着,人们都有自己的归途,他一时倒也没觉得冷清。小老头儿领他到冯公祠休息,左转右弯,都仿佛在林间。他的新居是三间平房,却居于高处,就像住在楼上似的。院子里铺着清洁的水磨砖,走廊上洞门花窗,十分古雅。院门前两棵遮天铺地的梧桐,是从下面一层的院子里长上来的,青白色鹿斑形的枝干,像一个巨人的千条臂膀,绿叶也鲜明多姿,仿佛会活动的手掌,有鸟儿在上面替它答话,它倒是小牟热闹的邻居呢。下院还有流觞曲水的六一泉,泉声水态都美。水自院外流入,如歌如诉,汩汩[gǔ-gǔ]前行,有时像一条青龙,就冒在三曲湾的池道上面。这里的空气分外清香,“风霜高洁”,寻得出一个“秋”字。
吃了干粮就是掌灯时分了。小老头儿忙进忙出,从他的住处来回跑,热心照料这个还穿着军服的年青人,临别的时候,张着他善良的发亮的眼睛,像嘱告自己的孩子似地对小牟说:
“放心吧,任什么野物都怕人,你尽管睡得好好的。”
不久风儿踏过后面的树林,轰然而至,小牟听出下院都有它的声音,门窗和梧桐树上,也传出不同的声响,声音愈细愈叫人心惊。他刚巧从《欧阳永叔集》翻出《秋声赋》,想必欧阳老专为这样的秋夜而作,虽然那上面有比《醉翁亭记》更多难解的生字,他还是鼓起勇气读下去。字眼太深,他无法全懂,可是说也奇怪,他听见书中发出秋声来了,在这山中古院激起了共鸣。他在淮北平原长大,就在朝鲜也没这闲静工夫,去捉摸山中的秋声。现在没有一个同伴,这些淅淅沥沥的或者迸发的和许多无以名之的声音,一次次震动他的心弦。
“咕——咕咕”带着恼恨情绪的獐子,好像就在他的脚边叫着。
“呵——呵呵——”深谷里的狼嚎,可怕地难听。
野鸟飞进了竹丛,一阵扑打声。
咬牙切齿的老鼠,唧唧而鸣的秋虫,有声而无形。……
小牟信了小老头的话,不怕!可是他究竟只有二十二岁,这二十二年又都是在热闹中过去的,要在这深山里纪念欧阳修,他也没有思想准备。晚间孤寂的生活向他提出了新课题。开头的几夜,他也曾蒙头大睡,出了一身冷汗,后来他忙着整理房子,开辟荒地,一天累得精疲力尽,晚上睡得太香了,就什么也没听见。只有一个雨夜,他又害怕起来,缩紧了身子。可是他立刻想起了政委,在朝鲜五次战役的时候,政委三次派人去找失去联系的部队,一次也没回信,末后一次派了小牟,政委的命令带着颤音,紧握着小牟的手,又截然把他推走,小牟也曾翻过幽暗的狭谷,在曳[yì]光弹的火花里前进。……想到这里他站起来打开门儿,让黑夜瞧瞧他原是志愿军的战士。
忽然他看见一朵火花在雨中移动,随后也辨出了啪达啪达的脚步声,小老头儿来了,一顶斗笠下,有他挂着雨丝的黑长衫,马灯外面也满是水迹,他慈祥地笑着,胁下挟着几支煨过的玉米,一进门就宣布他要在这儿坐一大晚上,讲讲欧阳文忠公他老人家的故事。
(三)政委:
出发两个多月没有给您写信,不知您怎么的挂着我。您寄到阜阳县委留交的信,我早收到了,按您的指示,我现在又到了江西。我一直不敢告诉您,到扬州的时候,我就压坏了右手,写字不便,要不,我怎么能不给您写信呢?
扬州的欧公祠,在城西北的蜀冈平山堂。我见到一块五尺长三尺宽的石碑上的人像,就猜出准是欧阳老人,到底见着他老人家啦!他没戴帽子,未着官服,只一件拖曳的长衫,完全平民打扮。他两目有神,秀眉长须,衬着端正的长方脸,才貌过人,但他挺而不傲,有一副亲切的笑容。我多么高兴,觉着自己有力气把他背回来,哪知跟扬州文化局商量,才知道我想得太简单化了,原来欧阳修在过的地方,大家都要纪念他,你需要我比你更需要,这也对嘛!于是我忙着找人拓像,这码事很久没人干,不是随便就能请到,好在我通过线索,在刻字店找着一位有病的老人,我答应用大车拉他,才把他请到五里路外的蜀冈。那时我两只手像铁锤一样棒,提一架车不当事。下坡回来一不小心,才连人带车压了我的右手,可那两张拓像比那石碑上站着的还清楚,我也不枉拉了这老刻匠一个来回。
在扬州我还拜访了几个前清的秀才,一见面从那老花眼镜下面瞧我,就像我是拖鼻涕的孩子,听着我背完我们那老头的年谱,他们才肯把扬州城里所有的古书店指给我,还忙着帮我选书,他们都赞叹说,我该“满载而归”了。
颍州(阜阳)之行,还算顺利,可是郊外欧公祠完全不是我想像的模样,那里没有七十多个亭子,也找不着西湖,一座欧公祠成了废墟,石刻碑像仆卧于地,好容易才把他扶起来,可喜欧阳老人完整无缺,与扬州见到的相似。我想这回该让我搬回来了,可是马上来了农业社的书记,说他们也要恢复西湖、重修欧公祠,让他们上学的子弟,认真拜拜大学问家欧阳老公公呢。还说他们社里还有一个欧阳村,原是他老人家的后代,还常常到河南去上他们的祖坟。既是这样,不搬也罢。幸亏我在扬州就捉摸住那老刻匠的拓像术,可惜这里只能买着二十四开的粗纸,不得不拼起来拓,难事只怕有心人,好赖又拓下了两张,我的左手倒也满有把握。
这次到江西吉安来找老人的故乡,说起来非常有趣,原来就凭的“庐陵欧阳修也”这几个字,到了吉安专署文化局,只查清在沙溪,属吉安、吉水、永丰三县都有可能,后来耐定心思查了几部县志,才确定到永丰沙溪的泷[shuāng]冈去,看来我是来拜访欧阳公故乡的第一人。此去五十里山道都不通车,您知道我的腿劲,自然不在话下,不过在这一次小小的长征中,我已经穿通了一双鞋,也怪我没记得自己的脚是特大号的,在外面不易配备,这一次只好穿着草鞋上路,要不是穿着一套还像样的军服,人们真要当我是个行脚僧了。
这里还留了不少欧阳家的房子,欧阳修的古宅西阳宫,现在是沙溪中学。到处都是碑亭,我正一幅幅地拓它下来。有一幅欧阳公的真迹:《泷冈阡表》,我还是第一次认真诵读,不觉淌了眼泪,肯定他当初原也是个有志气的穷人。他母亲教他画荻写字的地方,我也找到了,深深地向这两位古人致敬。还找到一位欧阳公的后代,他不好说话,我正用一切办法,想录下他的口碑。这里得到的欧阳文忠公的画像,朝冠玉带,披红着绿,但清秀之气外露,还找不出半点庸俗,不愧王十朋上题的“当世大儒”。
工作告一段落,我就回来向您作详细的汇报。此致
敬礼!
牟志恒
1955年12月19日于沙溪
发出这信不久,小牟到了南昌,他在南昌文化局得到政委催归的电报和一双特大号的棉鞋。
(四)
这一年醉翁亭的冬天,比秋天热闹得多。当小牟旅行归来拉着大车上的“宝物”回山,他不再是唯一的行人。“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醉翁亭记》)原来这里在修水库,醉翁亭成了县里治水的临时指挥所,如果欧阳老人也在,他不知道要怎样描绘这罕见的巨泉呢。
小老头儿穿着灰色干部服式的上装,像换了一个壮年人,忙着给一字长蛇阵的茶灶添火,他没有想到这部新来的大车有什么特别,就没过来帮着卸车,听见小牟一声叫唤,他才忙不迭地跳了出来,指着旁边的一间小屋说:
“政委把你妈从宿县接来了,快去看看!”
一言未了,那边小屋里窜出一个妇人来,惊喜地叫着:“俺那儿呀,……”……
政委在哪儿?小牟在城里没有见着。小老头儿跟他手牵手地到冯公祠去,也跟前一次一样已到掌灯时分,小牟只依稀看出醉翁亭加了扶栏,二贤堂变了,走廊里苏东坡写的《醉翁亭记》,黑亮黑亮的。小老头如数家珍地报着:郭老的“欧阳修纪念馆”的题字寄到了;还有中国历史博物馆寄来的《集古录》和欧阳修的照片;无锡买来的米芾写的《昼锦堂记》;正准备请省里的国画家来画《醉翁行乐图》……他说得正确无可置疑,还有意解释道:“你走了,馆长助理可没有少管咱们的事!”原来如此。
在梧桐的阔叶间就看见冯公祠的灯光,他们匿[nì]声上前,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小牟在窗缝里看见了久别的政委,他的手边满是图纸、古书,不知他此时是治水指挥所的政治委员,还是纪念馆的馆长助理?
他们先进了中堂,看见壁上挂满了字条,丰满而有烂漫之态的苏字,写的是“六一居士”称号的来源;欧公的《题滁州醉翁亭》《幽谷晚饮》《朋党论》等等,有的墨迹未干,小老头儿自然忙着示意那是政委写的。小牟跨进里间,双手捧起政委的手,想不到夺口而出的不是他的感激,他喜不自禁地问:
“政委,俺们这儿修多大的水库?”
“够三万亩地灌溉的。你瞧我们把地下世界都探出来了,这图上都有。”
小牟凑过去看图,他看不懂。政委笑着给他解释:
“记得么,‘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间’探而导之,滁民一呼百应,涌泉辈出,引水上道,有利于良田万顷也。”
这不像欧公的原文,但小牟也笑着领会了。他仿佛看见长泉和滁河汇合,长江北岸出现了江南的水乡,不久欧阳修纪念馆里也将展出一篇新的《醉翁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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