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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雅汗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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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2-04-07
第5版()
专栏:

高雅汗
吕江
我的笔记本里有一行流利的维吾尔字,这是我新结识的一位维吾尔族女朋友签的名。每次翻到它,我的眼前总会化出一叠镜头:一个颀〔qí〕长苗条的身影,像一株挺拔秀逸的白杨树那样挺立在狂风怒号、黄沙蔽天的戈壁滩上……忽而风停沙退,红日当空,她微笑着沿着渠道走来……忽而她坐在桌子旁边,对着电话机沉思……。这时候,我总是在兴奋之余,感到一阵微微的惆怅。
记得是我们初到吐鲁番的第二天,我们在五星人民公社五星大队一位维族老饲养员家里访问。大家席地围坐在花毯上,正说得热闹,恍惚间进来了一个人,悄没声地坐进人群。主人眼尖,马上嚷起来:“我们的大队党支部副书记来了,欢迎呀欢迎!”
我一抬头,迎面是个维族姑娘。她站起来,大方地同大家一一握手,微笑着自报姓名:“高雅汗·吉丽拉。”
她长得那末高,亭亭玉立。她头戴刀帕(维族小花帽),两条长辫子,一身粉红的绸连衫裙,显得她格外婀娜多姿。她的脸俊秀而坚毅,神情活泼而沉着,乍一看仿佛很年轻,细细看去,面容上却已刻下了一些历经艰辛的痕迹。
也许看到我是座中唯一的女客,她微笑着坐到我身边来了。我就说:“怎么跟你这末眼熟!咱们以前见过面吗?”
她端详着我,摇摇头:“没见过呀,吐鲁番和北京相隔八千里……”停了停,她若有所悟:“也难说哩,我到过一次北京,莫不是在北京街头遇到过吧!”
她的嗓音又圆润又清脆,声调朴质,充满了感情。我问她哪年去的北京,她“唔”了一声,却说:“北京,住着毛主席,我们维吾尔族人民多么向往呀!”她指指正和别人谈得高兴的主人:“他老人家朝思暮想去探望毛主席,有一天挑选了一大包好葡萄干,收拾了行装,牵着他孙子说:咱俩今天上北京去吧,请毛主席尝尝这里的土产。人家问:您怎么去啊?他说:这不是有条毛驴吗?”
她眼里闪着泪花,又说:“也许你会觉得可笑。可是,你知道,我们维族劳动人民,解放以前的生活有多么惨!如今翻了身,谁不感谢共产党,谁不思念毛主席呀!我一听说你们从北京来,就赶紧跑来瞧瞧,听听……”
她一直用维吾尔语说话,经过翻译我们才能听懂意思。可是维语“北京”“毛主席”的发音是和汉语一样的。我发现她说到这些字眼的时候,她的眼睛睁得特别大,脸上放出异常兴奋的光彩。
这时候,热情好客的主人已经搬来一大堆瓜果,她就去帮着张罗。趁这个间隙,翻译同志悄悄告诉我:“高雅汗同志就是电影《绿洲凯歌》里的女主角。电影里阿依木罕的故事大部分就是她的经历,她今年才二十五岁,可是已经经历了十年辛酸的家庭生活,她呀……”
一语未完,高雅汗又翩然回到我们中间,和主人一起热情地招呼大家:“请尝尝我们的特产吧!请吧,请吧。”
一串串葡萄,一块块瓜瓤,含露欲滴,甜香四溢。客人们尽情地品味,赞不绝口。
“今年收得这些瓜果可真不容易啊!”在县委会工作的一位同志说:“吐鲁番今年遭到五十多次八级以上的风灾呢!最后一次最厉害,是百年未遇的十二级大风暴,刮了一天一夜,葡萄、瓜果、长绒棉、小麦,几乎统统刮光,有的连地皮也被刮跑。那时候,人们全在叹气:老天爷,这可怎么办呢?”
听到这里,满座屏息静气。只见高雅汗眼睛一亮,兴奋地接口说:“县委当时就号召我们:战胜风灾,吐鲁番人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真的,这算什么了不起的困难呢!那时候呀,……”
随着她的叙述,我们看到这样一幅壮阔的画面:狂风还在横扫,黄沙铺天盖地,共产党员、干部和积极分子们振臂一呼,人们便从四面八方聚拢来,把头上刀帕按按紧,抡起砍土镘,就朝地里跑去。狂风吹得直不起腰,沙子迷住眼睛,但是大家一步也不退却……
当我们问起这场战斗中的英雄模范们的名字的时候,县委会的同志抢着一指高雅汗:“喏,大队副书记就是其中出色的一个。高雅汗同志,你自己讲讲吧。”
高雅汗受不住众人赞扬的目光,满面绯红,十分腼腆[miǎn-tian]地说:“我还不是和大家一样!”但很快地就镇静下来,说:“我们大队受的灾,在全县来说不是最厉害的。”
于是,她就讲述了好多动人的事迹。她讲队长亚生,怎样冒着狂风在地里转来转去想办法直到天亮,社员阿勃力弥铁怎样连续三四天不睡觉坚守在地里进行灌溉。……讲来讲去,尽是讲别人。看来她是怎么也不肯说自己的了。
我急于转换话题,出其不意地问她:“你对《绿洲凯歌》有意见吗?”
她怔了怔,答道:“为什么有意见呢?电影很好,我们维族妇女全爱看。”
坐在一旁一直不开口的那个端庄稳重的生产队长,这时候很有兴趣地笑起来,插了一句话:“她就是阿依木罕,阿依木罕就是她。”
高雅汗笑着瞪了队长一眼,说:“也是也不是。像阿依木罕这样命运的人,在我们维族妇女中不是少数。维族妇女受到千百年来的卑视,说什么‘妇女就该服从男人’、‘妇女下地干活不吉利’、‘妇女头发长、见识短’,”说到这里,她摸了摸自己两条又长又粗的发辫,似乎忽然意识到什么,不好意思起来,手赶紧往上去正了正她的小花帽,接着说:“解放了的维族妇女,自己证明可以和男人一样做许多大事情!”
我凝视着她,压低着声音说:“你能说一说你过去的生活吗?”
话音才落地,我就后悔了,为什么还要去触动人家心灵上的创伤呢?果然,她眼光迟滞了,面容苍白了,声音也低哑了:“还说它做什么呢?”
只一会儿工夫,她的眼神又渐渐坚定起来。她终于讲述了自己的经历,讲得很慢,很轻。
“我父亲是贫农,给地主扛活,我从小就给地主看孩子。后来解放了,翻身了,可是我……咳,我出嫁了。那年我才十五岁,是家里给作的主,我们这地方以前都是早婚的。那人倒也是个贫农,可是他家封建得很。他们不准我到地里去劳动,当然更不许我参加社会活动。那怎么行呢?我有的是力气。我更喜欢开会听报告什么的,那能使人开窍,使人聪明。我不管那些旧规旧矩,就走出门去了。我和一些姐妹们都摘掉了面纱,大大方方地在街上走。那面纱,千百年来都是整天罩在妇女脸上的,我们是第一批摘掉的。
“接着又参加互助组,参加普选,参加扫盲识字班。家里人又骂又打,还在门口铺上一层厚厚的沙,每天晚上查看有没有我的脚印。我气死了,心想离婚算了,干吗受他们管束?党支部书记叫我不要硬来,要我说服丈夫,争取家庭。可任我怎么横劝竖说,他们只当耳边风,打是不敢打了,可是更加冷嘲热讽。我总是趁家里人不在,就悄悄出门。
“1955年那年,我被大家选作生产小组长,又参加了青年团。下一年我被大家选作代表,到省里开会。家里人气得要命,说我怎么竟敢这末抛头露面,死不让去。党支部书记去说了半天,家里人才勉勉强强放我去了。再下一年,我入党了,心里格外明亮了。再下一年,我上北京参加全国青年积极分子大会。家里人这回也狠了心,说离了婚再走。我说,好吧,等我开会回来再离不迟。……我跟他终于离婚了,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他家的地方,没少挨他们的打骂……。”
十年的往事,像融化了的天山雪水一样,淙淙地泻过她的心头,她凝神沉思起来,不再说话了。
我忽然想起《琵琶行》里的几句诗:“……幽咽泉流水下滩,水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情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此情此景,似可比拟。高雅汗的叙述,就像一股山间细泉,若断若续地幽幽地流着,流着,终于全没声息了。但是,那细泉里流着的她那满腔感情,却又多么像奔腾澎湃的海潮,仿佛随时都可能迸发溢出泉道。是她自己控制着,竭力说得那么简单平静、轻描淡写。是啊,十年的岁月,三千六百天,天天在那琐琐屑屑、指指点点、打打骂骂的家庭里生活着,这包袱有多么沉重啊!此刻最好能骑上一匹骏马,朝那广漠无边的戈壁滩去尽情奔跑一气,似乎只有这样,才可能把十年的压抑一泄而空……想到这里,我不禁叹了一口气,很想安慰她几句,却又不知从何安慰起,只说:“你那家庭真糟糕啊!”
不料她却昂起头来,恢复了明朗的笑容,说道:“我也不怨这个家庭,是几千几百年来的封建思想害了他家,害了妇女,你说是吗?”
我这才明白了:在这个坚强的人的身上,蕴藏着无穷的潜力;十年的包袱虽重,步履虽艰,她却一步不斜,始终朝着党指引的道路,留下了一行笔直的脚印。
夕阳西斜,我们起身告辞,她紧紧拉住我的手,说道:“别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干吗再去想它,现在不是更好吗?人要是和大家在一起,才感到舒畅。……你们什么时候走呢?再来好吗?跟我谈谈北京的事儿,我最喜欢听了。”
下一天我们就离开吐鲁番到乌鲁木齐去了。临走不及去向高雅汗告别,很觉怅怅,总好像还有许多话要说似的。
在乌鲁木齐没有几天,国庆节到了。那天阳光明媚,秋高气爽。从观礼台上望去,只见各族人民穿着节日的盛装,交织成了一幅五彩缤纷的鲜艳画面。
忽然在人山人海之中,远远挤过来一支十几人的小队伍,打头的人挺拔飘逸地走着,一身粉红色的连衫裙,两条长辫子,这不就是高雅汗吗?我跑下去截住她,她也高兴得跳起来,像是老朋友偶然遇见一般。她这天分外容光焕发,喜气洋洋。她告诉我,五星大队派她和其余十来人到乌鲁木齐参加国庆观礼。下一天还要到石河子去参观学习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先进耕作方法。正巧,我们也准备到石河子去,我就和她说定作伴前往。她更加高兴了,连连说“好极了”,又再三叮嘱我:“一定来呀,我们等着你们一起走。”
游行快开始了,我们匆匆分了手。
游行结束后,车水马龙,满街是人,怎么也找不着她了。一件意外事使我们不能如约前往,我只得给她打电话。
电话里传来她那悦耳的女中音:“约克西玛(您好)!”
我忘记她不懂汉话了,一口气说明原委。她“唔唔”连声,用不纯熟的汉话说:“不懂不懂。”
我连忙挂上重打,请她那里的翻译同志来听。可是那位同志不在,电话里仍是高雅汗的声音。想必她也十分着急,连着说了许多。我也又说又比划,可是还是没法沟通,只听得她轻轻地叹口气,轻轻地说了一句什么,又轻轻地把电话挂上了。
几天之后我们赶到石河子。原盼望在石河子能同她再见,但听说他们已经参观完毕,赶回吐鲁番去了,繁忙的三秋工作在等着他们。我们还是没能见着。
相识偶然,分手匆匆,只有两面之缘,谈得也太少。以后天涯海角,哪天才能重逢呢?是的,每个人一生会结交许多朋友,哪里都能朝夕相处或经常见面?整天厮守着的或时时可以见面的,未必都相知得深;难得会晤的甚或只见过一面两面的,也许倒了解得透。和高雅汗这两面之缘,不仅留给了我深刻难忘的印象,而且通过她使我约略觉出了维族劳动妇女的心灵,是那么善良纯朴。
可是,此刻,当我再一次翻着笔记本的时候,我多么怀念这位热情的维族女友啊!我的心又飞向遥远的边疆,在春天的吐鲁番原野上,亲爱的同志,你正在忙着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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