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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秋水多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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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2-04-17
第6版()
专栏:历史小品

  江湖秋水多
  袁鹰
公元七五九年的一个秋夜,塞上的西风挟着西北边疆的沙石,给秦州城带来凄冷的寒意。诗人杜甫突然从梦中惊醒了。薄薄的被子本敌不过风霜的欺凌,何况又是这样一个多病之身,何况又是这样一个令人心低回不已的梦!——他又梦见了李白。
自从衮州城东一别,流光如水,又是十五个年头。十五年来,再没有见过面,再没有像在洛阳、在宋州、在衮州那样的畅晤,从国家大事直到个人理想,谈得那么契合。别后头一两年,还常常听到消息,知道他浪迹江东。在长安,对着渭水的春光,杜甫曾经给这位比自己大十一岁的好友寄过诗: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
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从那以后,一长串兵荒马乱的岁月,消息就沉沉隔断了。中宵梦醒,诗人在枕上再不能入睡,李白的影子和十多年的往事,交织在心头。汴州怀古,梁园醉歌,孟诸游猎,泗水行吟,王屋访道,单台远眺,历下纵谈,一起议国事,一起论诗文,仿佛都还是昨日的事,却已经恍若隔世。耳中还萦回着李白在衮州城外的吟声:
“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十五年过去了,石门路上的金樽约,为什么总是不能实现呢?你三次在梦里出现,莫非知道我怀念的心情吗?
杜甫和李白的人生经历并不相同,作品的风格也有差异,但是他们都有一颗忧国忧民、热爱生活的心。他们厌恶和鄙视终日勾心斗角的豪门权贵,他们要求在那纷浊的世界里得到超脱和解放,这种共同的企求,使他们结为知己。
“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正是遇见了李白,才使杜甫有所渴望,有所追求。李白的豪迈气概和奕奕神采,李白求侠求仙的经历和洋溢着朝气的诗篇,都使杜甫倾倒、佩服,使他冷静地看世事。只是当年书生意气,裘马清狂,还不太知道世路艰难,也还没有尝过生活的酸辛。如今,诗句同脸上的皱纹一样渐渐增加,情怀也同走过的路一样渐渐广阔了。可是,为什么李白在梦里的音容却是那么恍惚,莫非这些年的飘泊栖迟,竟使这个海阔天空的人减尽当年豪气了吗?
怅望着对面屋梁上黯淡的月色,杜甫禁不住一阵阵心酸,老朋友究竟在哪儿呢?三年前,曾经听说他参加永王璘的军队,从事驱胡抗敌的大业,不料永王兵败,李白卷进了皇室争权夺位的纷争,终于在去年流放夜郎。万里迢迢,山高水远,能够平安地到达吗?夜郎自古是瘴癘之邦,他的身子受得住吗?杜甫突然想起不久前有人说李白已在夜郎落水而死,说这话的人,究竟是善意关怀,还是恶意中伤,杜甫也无从揣测,但是,这种令人心悸的消息,却增加了悬念和焦虑。
曚曨曙色透进纸窗,晨风送来城头凄厉的号角声。杜甫下得床来,在案前坐下,铺开纸,呵了呵冻得有点僵的手,一边低吟,一边提笔颤抖地写着: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癘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
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
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
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写着写着,杜甫老泪纵横,顾不上秋风正横扫着庭宇,透进窗帏,吹乱了满头花白鬓发。这是个什么世道、什么时势啊!李白空有满腹才华,却不得时人赞赏;写得一手好诗,玄宗皇帝也只把他当清客,给自己的宫廷生活增添几分乐趣。政事的腐败,宦海的波涛,生活的颠簸,使这一代诗仙不得不长年奔走天涯,到现在还以垂老之身,远谪异域,谁知道等待着他的又是什么命运呢?
想着李白,他又想到自己。今年初秋,他带着一家人,离开了那“到处潜悲辛”的长安,来到秦州。连年战火纷飞,贫穷离乱,给四十八岁的杜甫的头上又添许多白发,给他的瘦弱的身体又增加许多疾病。可是,更使他忧虑的,却是国事蜩螗[tiáo-táng],民生疾苦。远的不提了,就说今年年初,他从华州回河南,后来从洛阳回华州,过新安、石壕、潼关,一路上千村冷落,万户荒凉,社会混乱,民不聊生,他把满腔悲愤,写入“三吏”
“三别”。那真是“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啊!他曾寄希望于肃宗皇帝,可是肃宗在回长安之后,耽于安乐,宦官和权臣热中于党争,全不顾生灵涂炭,国家危急。诗人对政治失望了。他想望着的太平盛世的美景,一个又一个地被无情的现实撞得粉碎。“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在几度踌蹰之后,他毅然地丢去华州司功的官职,越过崎岖的山道,来到陇右,他企望能寻到一枝栖息之所,让几十年被冲击得走投无路的生活溪流,暂时找得一个小憩的港汊。
然而,秦州迎接杜甫的,岂仅是萧萧白草,片片黄云?表面的安静里,孕含着战乱危机;黄昏的羌笛和胡笳里,奏出边城的警报。在这里,诗人感觉到新的民族危机,激起了更多的忧虑。他曾在诗里描画了边地壮险的山川,风土人情,他也曾借着一匹马抒写自己的胸怀:“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
在这人地生疏的边塞,就更容易想起慷慨高歌的过去,想起许多好朋友,想起高适、岑参,想起郑虔、薛据和毕曜。当年曾经一起游宴、一起赋诗、一起访问名山大川的朋友们,有的穷途潦倒,衰病交加;有的远谪异乡;即使那些现在还在做官的,也都郁郁不得志。在此时此地,想起倾心的知己李白,想起自己壮志未酬,蹉跎岁月,怎能不感慨万端呢?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这是几天前他写的怀念李白的诗。今晨,正当凛冽的凉风又一次把窗櫺[léng]吹得格格响的时候,杜甫又一次低声吟诵起来。“江湖秋水多!”他把无限关切、无限感慨和无限忧伤,一起注进了这句诗里。世路险?,人情浇薄,不正像茫茫江湖上的惊涛骇浪吗?奸邪当道,忠正遭谗,不正像被狂风暴雨打翻的舟楫吗?他想到了“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屈原,想到了那位一千年前的诗人的悲剧的结局。洞庭水深,汨[mì]罗江阔,从何处去凭吊诗人的冤魂呢?
杜甫怀着这种凄凉悒[yì]郁的情怀,又过了好些天。
直到他打算离开秦州到同谷去的前不久,才偶然听到一个消息:李白在流放夜郎的中途遇赦了。这个意外的喜讯,使杜甫憔悴的面颊重新浮起笑容,使他紧锁的双眉又得暂开。那天,他还特为喝了几盅酒,为故人庆贺。虽然他完全不知道李白此刻正在何方,也不知道命运已经把那个豪迈不羁的人折磨成什么模样。杜甫完全相信:千百年后,李白一定会得到崇高的评价。但是当今举世滔滔,却依然有不少人不了解李白的诗,更不了解李白的为人!而他,作为李白的知己,有责任来为李白立传,为李白辩冤,为这位奇才留下
“千秋万岁名”!这想法由来已久,在今天却突然更加强烈了。
放下酒盅,杜甫快步地走到案前,疾抽出几笺纸,不停地奋笔直书:
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声名从此大,汨没一朝伸。
文彩承殊渥,流传必绝伦。……
杜甫的眼睛里,闪着这些年来少有的光彩;他的嘴角上,又露出发自内心深处的微笑。在这一刹那间,使人们想起了他壮年时代的神态和豪情;近几年来的困顿、失意和颓唐,似乎已经被塞上的秋风吹走了一半。
可惜,这首可当李白小传读的《寄李十二白二十韵》,并没有寄到李白手里。不久以后,杜甫又带着一家老小,攀越曾被李白说成是“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南走成都。第三年,李白就在长江边上的当涂,结束了流离坎坷的一生。那是公元七六二年,到今年恰是一千二百年。
(附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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