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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端溪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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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2-04-20
第5版()
专栏:游记

访端溪
方纪
到了广州,很想去肇庆看看出产端砚的地方。这虽然近于“好事”,但要能把古人所描写的端砚之如何名贵,开采之如何艰难,以及对端砚的种种近乎神秘的说法,弄清楚个大概也是好的。
由广州去肇庆一百一十三公里,其间经过有名的亚热带林区顶湖山。顶湖山下,有一个村子叫罗隐,由罗隐渡过西江,便是名闻天下的端溪了。
但我们一直到了肇庆,就是古端州。端州的有名,最早大概是因为唐代大书法家李北海的《端州石室记》。开元十五年正月,李邕遭贬钦州县丞,去上任时从这里路过,写下了《端州石室记》。如今这篇文字并李北海的书法,还保存在端州七星岩的石壁上。
端州城里还有包公祠。大名鼎鼎的“包青天”也曾被贬到这里做了三年州官。端州的人民还借他的清廉,附会了一个关于端砚的传说。说是包公在任三年期满之后,要调到别的地方,端州人民感念他的好处,送了一块端砚给他。哪知船将启行,西江里起了大风,一时惊涛骇浪,船不能行。包公自以为从未做有负于民的事,何以天公作对?正在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想起了这块端砚,是不当收受的“土仪”,便连砚带匣,一起抛入江中。说也奇怪,霎时风平浪静,船发广州去了。这时,站在岸上送行的百姓,无不赞叹包公的清正廉明,便把这个故事传了开去。显然,这是一个“创造”;用意也是十分明显的,但它似乎一点也没有妨碍后世端州官吏们对于端砚的无餍的搜求。
由肇庆乘船沿西江而下,行约四十里,过羚羊峡(其实是肇庆峡),在峡的东口,江的南岸,有一座由西北走向东南,绵延约十公里的山。山的尾部,正好被西江切断。北岸的山,草木稀少,岩石暴露,并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南岸的山,却大不相同:草木葱茏,郁郁苍苍,虽在正月天气,也有一种盛夏气象。山半坡上,从树丛中穿出一道溪流,曲折而下,潺潺有声,注入西江。这便是有名的端溪了。
端溪之小,一步可以跨过;颇令人有名不符实之感。然后爬一段坡,不到半里,便见有一个坐北朝南,周径不过三四尺的洞口,便是有名的端溪下岩,即俗称“老坑”的所在。从唐以来一千多年,出过许多为人考证搜求、议论不已的名砚的地方。
如今,洞口搭起工棚,抽水机正在安装,马达声已经响起来了。
中国的文字,从脱离开刀刻的竹简和漆书的木简以后,便要用毛笔蘸墨在绢帛[bó]和纸上书写。纸笔的发明,自然是了不起的大事;但墨的制成,砚的应用,也是相互关联的。纸是在汉代就有了,笔该是早于纸的;墨的应用,也不会迟多少。砚呢,在最后;但与笔墨,却有极密切的关系。
据说魏晋以前的人,是用一种天然的石墨来研写的。大约这种石墨研起来粗糙,找起来也困难吧,才产生了用松烟和胶制的墨。但最初的墨,并不如现在的扁而长、或圆而长的便于使用,而是一种叫做“墨丸”的球状制物。和这样的墨相配合,最初的砚是凹形如瓦的一种东西,名字也就叫“研瓦”,并且就是陶制的也说不定。至今在北方的乡下,还叫做“砚瓦”,叫“砚台”已经是对砚的一种“官称”了。
砚的从陶制到石制,当是在成为一种专门的工具以后。远的不说,看唐人的记载,大书法家柳公权是只提到青州石砚的;李白则有《宣州石砚歌》;杜甫写过夔[kuí]州峡石砚诗;韩愈的《毛颖传》,就直说“陶泓”,大约就是砖砚式瓦砚一类的吧?关于端砚,正式见于文字描写,并且比较详细具体的,是李贺的《杨生端州青花紫石砚歌》。这诗一开头便充满了对端砚的赞美之情:
“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剑割紫云。”可见那时不仅有了端砚,而且有了专门开采端砚的石工了。接下去,诗人便具体地描写了端砚的形象及其实用的好处:砚上的青花像“暗洒苌弘冷血痕”;磨出墨来是“数寸光秋无日昏”;蘸起笔来是“圆毫促点声静新”;末了更极力一赞,说比起端砚来,孔庙中孔子的遗砚也算不了什么!
凡是小时候练过几天毛笔字的,无不感到磨墨是一桩苦事。要花时间,花精力,便是古人,不也慨叹于“磨穿铁砚”之苦么?由于中国文字的艰难,书法又成为一种艺术,寻求一种既便于书写,又节约时间的研墨工具的要求,原是正当的;只要不像后来的有些人把砚石也当做了古董。于是寻来寻去,不知是哪一位有心人,终于在偏远的端州地方,烂柯山下,端溪水旁,寻到了一块石头,研起墨来既快,研出墨来又光,蘸起笔来不损毫尖,用不完的墨还不至于很快干掉。而且这砚石的颜色,凝重端方;砚石的质地,温润细腻;砚石的花纹,隐约沉浮。既便于实用目的,又合乎欣赏要求。于是,端砚的名重天下,居一切砚石之首,就不是偶然的了。
封建时代开采端砚的系统记载是没有的。只知道最末一个开采端砚的官方人物是张之洞,至今人们把这个时期的产品称为“张坑”。这次我们在访问端州黄冈村双东公社的白石生产大队时,无意中在砚工梁洪才家里做饭的锅台后面,发现了一块烟熏火燎得漆黑的石碑。打扫干净了一看,正是光绪十五年八月二十三日,张之洞在两广总督任内,为开采端石发布的一张文告。文告说:
“工匠梁念忠请开端石以备贡品”,而“土人崔角以有碍风水请禁”。于是打起官司来,并且一直打到总督衙门。看情形,这不过是个“由头”罢了,其中还有别的缘故。张之洞是借了这个“由头”,把过去的直接由政府采办端砚,改为“绅商合办”的。过去是“十二股,官三股,贡品在外”;这次改为“共十股,绅商各半,每年选贡佳品”。这样一来,把端砚的一千多年来只能做为供皇帝享用的“贡品”,变成为可以自由买卖的“商品”了。那知这种改变,被绅商们弄到了滥开以至于作伪的地步。到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洞坑填塞了,产地荒废了,近八十年来,端砚停止了开采。直到1960年,当地人民政府,才组织了一些砚工,打开洞门,清理坑道,准备重新开发这一有关文化事业的宝藏。
在古代的技术条件下,开采端石无疑是十分困难的。看那洞口,只能容一个人弯着身子进出。而且越到里面,洞越低、水也越深,几乎无法转动。爬进去后,要想掉转头爬出来,只能横着身子转才行。古时开采砚石的石工,便都是平躺在地上,把灯放在胸上,仰着面挥动斧凿的。据清代雍正年间一位在端州做过官,并且“躬身其间,采石遍历诸洞”的周某记载,水岩“洞高不逾三四尺,阔如之。自宋开采至今,自高而卑,其深约二里许。洞中之水,屈曲渊渟。采石者,必先集黄冈石工,自洞口鱼贯而入,列坐其间,置灯于洞之两旁,以瓮汲水,次第传出。水渐落而工与灯亦渐加。若汲至底,必须工三百辈,昼夜更番,阅日乃竭。水竭而后采石。”这些记载,看来还是真实的,无怪苏东坡过端州时,得砚石一片,即铭之曰:“千夫絻绠,百夫运斤,篝火下垂,以出斯珍”,算是很重视人民的劳动了。下岩在宋,据说就已经开采完了。后来虽经历代重开,所得似乎不多。明清两代在山上开了不少新坑,但砚材的质量不如老坑,因此不为世人所重。这次的重开老坑,目前还不过试验性质。如今正洞已清出五十多米,发现了西洞两个,东洞一个,洞口均为乱石填死,还不能肯定是不是有名的大西洞和小西洞。洞坑的走向是北西,倾斜约二十五度。如果是“其深约二里许”,则洞坑已在西江下面了。传说中的砚工在水中采石,当也是真实的。这种情形,对于说明端石做为砚材之特具的优良性质,或者也有帮助。端砚的做为书写工具,主要特点是细而不滑,坚而不燥。不滑则出墨快,即所谓“下墨”。不燥则蘸笔圆,所谓之“发墨”。这都是合乎实用目的的。至于所谓之“眼”、“青花”、“蕉白”、“胭脂晕”、“玫瑰紫”、“冰纹鱼脑”等等,都不过是代表实用特点的标志。具有这些标志之一或之几的,可以认为是真的、好的端砚;不具有这些标志,但用起来合乎上述要求的,也同样是好的砚石。赵佶[jí]就说过:
“端石如一段紫玉便佳,何必有眼”。
端石做为优质砚材的根本条件,据这次同去的广东地质局的赵工程师说,主要在于岩石构成的性质。他的初步判断,端石是一种泥质变质岩,形成于泥盆纪或更早的地质年代,经过高温和重压而成。例如其中的“眼”,便是彩泥形成的“结核”。我们在这里还访问了一些老砚工,在砚工的传说中,砚石在出洞之前,摸在手里是软的,在洞内便要用一种端溪特产的草包裹好,在太阳出来之前运出洞外,否则就要变质。这自然是一种神秘化的说法,但却根据劳动的经验,说出了端石之作为泥质变质岩的特征。
出到洞外,已经是红日衔山,晚霞绚丽的时候了。西江平静如镜,照见了我们一行人的影子。由江面望下去,霞光和天色,金紫交辉,瞬息万变。于是我想到了李贺的“踏天磨剑割紫云”。过去是不大能领会这种境界的,也确曾有人注解为“山很高,故称踏天”云云的。这回亲临其境,才知道并不如此。李贺不过是由端石的紫色联想到天上的云彩,又由云彩联想到“踏天磨剑”的端州石工,这才构成了一种极为生动的形象。而我们知道,李贺是不曾到过端州的,其想像力之丰富,描写之真实,该是可以佩服的吧。
这时,赵工程师正在描绘端溪的地形图。他指着山的尽处说道:“从山的走向,岩层的构成看,所谓老坑在宋已经采完的说法,是不确切的。这不过是由于当时技术条件的落后,或者还有人为的原因,故弄玄虚罢了。端砚的开采,还是大有希望的。”
在我们一起,正站着几位年老的端州石工。他们听了这话都高兴地笑了。这时,在他们脸上,也映出如同端石般的霞光的色彩。于是我想,在我们的时代,这些如神之巧的端州石工,更可以施展他们的本领,为社会主义的文化,割取紫云般的端州石砚了。我们回到船上,端溪旁的马达声一直把我们送了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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