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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骨木林地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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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2-04-28
第5版()
专栏:·滇西北考察纪行·

接骨木林地
雷加
我的眼皮仍然合着,动也没动一下;但是我知道我醒了。梦寐之中那张朦胧的纱幕,在慢慢地移开。我说不准什么声音响了一下。也许,这是我的心房搏动。不过,我觉得我的心,这时静如止水,又有些慵怠,懒懒地泛起一朵朵思想的泡花。它像梦一般的温柔,轻盈,一个连着一个,甚至可以用手捉到它们;但是由于自己十分无力,便让它无声无息地逃逸了。
这种令人神迷的宁静,哪里来的?由于过度的疲劳?还是由于天光未明?清醒的意识和身体的重量,同时来临。一个坚硬的东西,刺着我的腰部;两旁的人紧挨着我,使我感到温暖。又在上面什么地方,透进一丝隐约的光线。这是一顶帐篷。是呵!原来我睡在一个露天帐篷里,随着这个思想,我醒来了。
然而,眼皮撑开一下之后,它又慢慢地合起,我也随着向无底的深渊沉去。我试着问自己:这是哪一个帐篷?垫在腰下的,是不是上次露营的那个树根?每次露营,终夜都有涓涓的泉水声,现在为什么什么也听不见。昨天宿营前,仿佛走过一个牧场。回想起来,这是一条多么美丽的山谷。低矮的牧人的小屋,在黄昏的阴影中,显得十分温暖。可是,我们为什么不在这片肥美的草地上停留?偏偏走上山间小路开始的地方,搭起了帐篷。这里是一片接骨木林地。有一些接骨木被砍倒了。没有砍倒的幼小接骨木,像一丛荨麻似的包围着我们。地方不大,帐篷的拉绳交叉起来,为了吃一顿晚饭,不知绊倒多少人。我刚钻进帐篷,就有人警告说:“脚不能伸到外面去!”这又为了什么?你瞧!帐篷角就挂在悬岩边上,悬崖底下便是那条白天涉过的小河。悬崖一定很高,因此我们才不吃河水,而吃山上的泉水。这回,我全明白了。我稍稍抬起身子,躲开那块硬东西,心中满有把握地想:“这算什么树根?分明是个硬梆梆的岩石的脊梁骨嘛!”
我记起睡在旁边的两个人是谁了。一个是水文组的陆光。陆光永远把我的行李放在他的身旁。我们走过不少县城,渴望着的信件和报纸,永远在前面的邮局里等待我们。别人走进邮局,把信件整包地抱回,陆光可是一封一封地拿回来。又像他读过似的,他会把最需要信件的人喊到他的身旁。他,有时又能带回一封遗失的信,引起一番骚动……。
我又望了一次,气窗上透进来的那条隐约的光,它并不比以前亮些。我不知道帐篷外面黑,还是帐篷里面黑。我又在想:我是否醒得太早?要不要再睡一会?
身旁另一个人是植物组的小白。我不愿惊动他们,只好平心息气地躺着。突然,传来了“笃!笃!”的声音,这是辛勤的啄木鸟起床了。或者这是谁在打酥油?背工比啄木鸟起得还早呀!
我知道出发头一天借给女背工的那顶帐篷,支在下面山坡上。至于男背工们,只能围着篝火,在露天里过夜。我尽管闭着眼睛,也仿佛看见了夜露重重;不熄的篝火,这时也暗淡无光了。
枞果坠地,帐篷的绳索在低吟,消失在草丛中的鼾声和巡夜的脚步声,组成了森林之夜的大乐章。
谁在放哨?脚步声为什么如此沉重?又是一阵倒水声和树枝折断声。这时,由门缝透进一片火光,我断定这是值班的人在工作了。他们挑水,架柴,在准备上路前的早饭。
头上那一线天光,已经消逝了。夜的乐章也静止了。火光一阵大似一阵,柴枝燃烧的劈拍声,像是瓢泼大雨,落在帐篷布上。
一阵风吹起窗布,我望见了一块四四方方的天空。这块天空上,没有星星,也看不清有没有云彩,仿佛我在透视一个X光的肺部底片。
有谁来到门口,接着踅[xué]进帐篷。说得确切一点,他应该是在人身空隙间爬进来的。他拿走了我的水壶。头天晚上把水壶集中起来,第二天早饭前灌满它,这已是考察队的生活规律了。我不能不责备自己,因为粗心大意,昨晚我忘记交出我的水壶了;可是谁会察觉缺少我的水壶,而又这么熟悉我的水壶,放在枕边呢?
外面响起了劈柴声。也许这是一根很粗的树干,劈柴的人又十分性急。在黑暗中斧子常常落空,有几下劈在树身上,有几下落在泥地上。我觉得身子底下那块岩石,也跟着在震动。
拿水壶的人,刚刚走了出去,他连忙制止道:
“谁叫你半夜劈柴,你不知道全在睡觉吗?”
一个羞涩的声音回答:“柴没啦!米又下了锅!”
“给我撂下吧!照例头天晚上就准备好了劈柴,不信你找找看。”
这个熟悉的声音,使我一下子猜出了是陆光;但是我又不相信是他。因为他的被子还挨着我的身子,甚至我还感觉到他的温暖的呼吸。
劈柴停止了。远处传来了惊喜的叫喊:“真的!柴在这里!”停了一会,想是他把柴抱了回来,卜通一声放在地上。第一个人,又在斥责他:
“你总是弄出声音来!你来烧火!让我去抱!”
也许路黑,抱柴的显然绊了一跤,哼哼呀呀搞了半天,才爬起来。这回我断定这人准是陆光无疑。我伸手摸去,旁边果然只有一床空被头,人早已不在了。
一个集体里,总少不了这种人的。像陆光这种人,他处处为集体着想;然而并不是一开始就获得好的印象。队里只有他一个人带着一只暖水壶,常常看见他小心翼翼地灌满它,或者突然对一个走来的人喊着:“喂,伙计!小心我的暖水壶!”这是因为他有慢性肠胃病,其实他自己并喝不了多少,在路上不断有人需要开水。如果这一天谁也不用,到了宿营地就整壶倒掉。日子久了,壶盖瘪了,壶带也要断了,大家望着这个从前认为与考察队无缘的东西,开始担心地想:“有一天,带子断了,该怎么办呢?”
刚刚黎明的当儿,天色难以分辨,说不准是阴天还是晴天。昨夜的一轮明月,落了下去,布谷鸟在树林梢头叫起来,另外还有一种鸟,在高空用唧呖唧呖清脆的叫声应和着。
在这山谷幽深的地方,声音慢慢地起伏、升腾和消失。如果不仔细听去,这里仍然是一片寂静。正因为这样,每种声音在这里都会引起回响,而且又很快地消逝。
帐篷里比以前亮了些,或者这是我的眼睛习惯了黑暗的缘故。我觉得周围,转侧的声音多起来;但是还没有一个人起床。
“找到了吗?”外面陆光的声音,又在问。
“这不是。在茶缸里。”
“在茶缸里。哼,你为什么不早说?”
“队长送来的。他一送来我就觉得不好办。”
“你老是说丧气话,不好办,不好办。怎么不好办?我问你,一共几个?”陆光用他那快乐的调子,继续说:“你说两个,正好你一个我一个,什么难题也没有了。若是炒起来,三十几个人不够分。除非端在鼻子底下大家闻闻。若是打在锅里,飞一锅汤,又会看不到。这一回呀!要叫大家闻到鸡蛋味道,还要全能吃上一口,你有办法吗?”
这是说的鸡蛋,数目不多,一个或是两个。鸡蛋,总是象征着安居的田园生活,我们这里,像个什么?两个鸡蛋对我们来说,是件大事。我想听听他们为这两个鸡蛋,再说些什么;但是声音低下去了,布谷鸟又叫了起来。
我该不该走出帐篷,给他们出点主意?帐篷总有这么一个特点,加进去一个人不会太挤,一个人一起身也就失去了自己的位置。我并不是担心这个,才没起身,而是觉得继续躺在这里,听取他们幸福的预谋,对我来说,更加好些。
当杉树针在天空显出影子的时候,我们围在篝火旁边,用自己的缸子(这是各种容器的大集合:瓷缸、马口铁杯、暖壶盖、小脸盆等等),接受自己的早餐。在旅途中,我们喜欢把金针、火腿、粉丝、蘑菇、白米,外加红糖,用一锅煮的办法熬成稀粥,饱饱地填一肚子,然后上路。这时只见陆光托着一个小菜盆,舀起一勺像黄色果酱一般的蛋羹,放在每个人的稀饭里。不知为什么他第一个舀给了我,他帽子上两片闪光的风镜,像在等待我的回答。我张大了鼻孔狠狠闻了一下,同时用舌头贴着牙床,打出响来。
我惊愕的,也是出自衷心的喜悦,问:
“这是什么?鸡蛋?哪来的。……”
还未分到的人,听见我的喊声,像窝蜂一样围住了陆光。陆光把盛蛋羹的菜盆,高高擎在头上,喊道:
“这不算希奇!每个人都能分到一口。你说是不是,小白?”
小白在他身后,发出会心的笑声。
我把这勺鸡蛋羹赶快吞到肚里。我敢说最先引起会心的笑的是我,而不是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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