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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务正业的人”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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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2-05-26
第5版()
专栏:

“不务正业的人”
李满天
公社各生产队的播种进度表,每天一统计,每天一印发,紧连三天,滚龙大队的第四生产队总是排在最后。大队长魏适仁再也沉不住气了,他怀着一种严重的责任感,去找第四生产队队长钱立雄。
第四生产队在滚龙沟沟脑上,顺沟一条小河溪,河溪两旁是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石头,两面山坡上大半是半风化的红岩石。步行六七里路程,比走平地十里还费劲。照说,满可以找人捎句话,叫钱立雄上大队部来一趟,可是魏适仁很注意影响,所以他不辞辛苦,踩着硌[gè]脚的石头路,攀着滑溜的岩石道,亲身上了沟脑。
他一路走,一路寻思:“这不务正是怎么搞的!”魏适仁素常不但注意工作中的问题,还留心各生产队干部的作风,经过分析比较,一个一个暗自给排定了外号,“不务正”正是他暗赠给钱立雄的外号。“全公社三十多个生产队,个个都跳远蹦高似的直线上升,唯独不务正你远远地吊在个尾巴上打坠游!”
他几乎要嚷叫起来,好像那“不务正”就在当头对面,他真要寻根挖底地问出个究竟来。
可是钱立雄并没在跟前,就是在跟前,一敲两打也弄不出个啥名堂。任你火暴水激,要从钱立雄那厚墩墩的嘴唇里掏出一言半语来,就是繁难。记得去年秋季,大队在沟脑召开征购会议,别的队长这个还没完那个又插上的争着发言,有时还好几个人同时抢着说,真同炒豆在锅里爆着差不多。钱立雄却自坐在那里,紧闭着厚嘴唇,徐庶进曹营似的,一言不发。直到讨论各队具体征购数字了,大队长一连三声催问第四队,钱立雄才慢启厚唇,说了个数目。大家觉得还不差码,就放过他又争论别的。赶后又平衡各队数字,问第四队有什么意见,一看,连人也不见了。
散会以后,大队长魏适仁觉着疲倦,出村蹓跶,信步穿过一片枣林,猛见一块坡地头上,有两个人啦呱得正起劲。一个是宽平脸面,扫帚眉毛,肩如耸峰,背似立岩,络腮胡密布两颊,两只眼炯炯发光。这人是有名的“碰倒墙”,不开口便罢,一出声就能把墙给碰倒了,因此人们都怕和他交往言谈。另一个坐在山一般的“碰倒墙”斜对面,比衬起来,显得分外低矮,一身坚硬筋骨,两扇铁打手掌,紫脸膛,厚嘴唇,正是那“不务正”钱立雄。只见他手掌压在“碰倒墙”手背上,满脸憨笑,微侧脑袋,出神的听对方谈讲什么。听到入心处,搧起铁硬手掌,连连拍打“碰倒墙”的手背,哈哈笑个不止,大队长来到身后都没发觉。
“嗬!俩哑吧遇面,说不清的话呀!”
两人怵地一惊,立时收敛笑容,呆若木鸡,真如两个哑吧一般。
魏适仁心里又觉满足,又是不满意,满足的是他的威信,果然可以镇慑[shè]住人;对钱立雄私自逃会,跑到村外啦闲篇,却老大不满意。
钱立雄的工作作风,总是魏适仁心里一块病。不,这不光是钱立雄一个人的问题,关系着整个四队的工作哩,去年这个队的收成就不好,今年播种又是……他真为四队的工作忧虑。
为了四队工作,过去魏适仁很想另换别人,可是四队大多数人却又拥护他,换了另选,还是选的他,真是日怪!
可是这播种进度……
不防左脚蹬在一块圆隆隆的石头上,吐噜一滑,差点摔个骨碌。勉强站定,沁出一身冷汗。觉得事不随心,身子又倦,就坐在靠山坡一棵大树下,歇息歇息。
见了那“不务正”,该怎样交手呢?先来他个下马威,“钱立雄,你是怎么搞的!你存心不叫四队人们活着啦?”不行,钱立雄也不是好斗的,弄炸了,事情更糟啦。还是采取耐心说服的方法吧,先问明他播种进度迟缓的原因,然后再行打通思想,……可是,咳!你嘴皮子磨薄了不怕,能换出他那金言玉语来?咳!这位同志呀,真有点难缠!
不管怎样,问题总得解决,别说国家和集体,先关乎四队人们的吃饭呀。纠正队干部的缺点错误,更是他当大队长义不容辞的职责哩。
想到这里,身上一下来了劲,紧忙站起来,迈开大步往前走。
还没迈出几步,忽听身后有人叫喊。转身一瞧,又惊又喜,原来是公社社长。
“嗬!社长呀!你打算上哪儿?”
社长没有立刻回答,眯着眼向他打量了打量,反问他到哪里去。
“去找我们那四队队长,节气不饶人,可他还稳坐钓鱼台……”
“四队的播种进度为什么这么迟缓?”
“问题还不是在钱立雄身上,”魏适仁两手一摊,上眼皮一掀,来了个完美的戏剧表情。接着又狠狠地使右手在空间一劈。“这位同志,并不是不懂庄稼活儿,去年他种的自留地强得出怪。”
社长说:“种好自留地并不坏呀。”
“不坏是不坏,”魏适仁理直气壮地说,“可是,去年秋天,我亲自去他们队里作过调查研究。他那自留地里的玉蜀,每个棵上长着三个两个的玉米棒,那玉米棒每个足有一尺来长,棒槌似的,玉米粒儿马牙似的齐整,黄灿灿金豆儿一般。有经验的老农估计,他那一亩玉蜀少说也下不了五百斤。可是他们队上种的玉蜀,”大队长越说越激愤,嘴里喷溅出唾沫星子,“秸秆又细又矮,像沙滩上的沙柳秆子,每个秸棵上两个玉米棒的就稀少,要找三个的,比沙里淘金还难,有的就光长了甜秆。玉米棒长不过五寸,围圆不过一攥,籽粒干瘪,犬牙交错,每亩平均没打上二百斤。”
社长听到这里,不觉轻声“啊”了一下。
魏适仁见社长对他的情况介绍很感兴趣,就又接着说:“你想,社长,说不大吧,总是一个生产队长,把队里的生产领导成这样,功夫却下到自留地上,这么着还行呀!”
社长来这个公社才半个多月,前任社长临走时候,向他介绍过全社的工作情况,还给介绍了大队和队上的干部情况,总算有了个初步的概念。现在魏适仁这番描绘,又给他个另外的概念。究竟哪个概念同实际情况合辙,无法分辨,必得亲身去证验一番。这回他就是不满足于播种进度表,正要亲自去四队了解了解。他有个习惯,自己还没有弄清楚以前,总是静静地看别人行动,静静地听别人谈讲,轻易不拿出自己的看法来。
一边走,一边回味沉思,听见魏适仁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跟着又引出一段话来:
“这个钱立雄,你算把他没法儿。去年五黄六月,大队布置各队除草灭虫,我到他们那儿一看,你猜怎么样,他这家出那家进,净顾忙乱人们的米面油盐的哩。这会儿播种正赶季节,不信你去瞧,说不定又忙乎他那自留地哩。他,他总拿钢往刀背上使,可真是个不务正业的人!”过于激动,把他认为可以恰当概括钱立雄全部的一句新鲜词儿,顺口溜了出来。
“不务正业的人!”社长惊异地轻轻叫了一声,“真有意思!”
“可不是嘛,”魏适仁紧接着说,“第一,不好好领导全队生产,把劲使到他的自留地上去了;第二点,给他布置了正当工作,他给你忙那鸡毛蒜皮的事;第三层,第三层我还没细说哩,开会讨论工作他全没兴趣,却找人去扯淡话、咯闲牙。……”
社长记得,前任社长介绍这位大队长的情况时,说有概括总结的才能。果然不差。可是这工夫,那个
“不务正业的人”更吸引着他。说也奇怪,经过魏适仁这么一概括总结,他越发对钱立雄感了兴趣,急于想看看本人。不觉放快了脚步。
说话来到了沟脑,村子不大,雅静无声,看不到个人影。进村不远,一大堆粪肥旁边,只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壮大汉子,正在往大车上装粪。社长刚想开口问话,魏适仁已经冲着那汉子说:“人家播种搞得热火朝天,你们还在拉粪呀!”
那汉子瞟了一眼,照旧装他的粪。
“谁叫你们还拉粪!”魏适仁提高嗓门说。
那汉子倏地转过身来:“不拉粪,能长好庄稼?”
一照面,又听了隆隆响的话音,魏适仁猛一愣怔,才认出来是有名的“碰倒墙”。真不愿和这号人费精神,可是他那对干部的无礼态度,又不能轻轻放过。魏适仁“哼”了一声说:
“好庄稼?去年你们那玉米,可长得太好啦!”
“就因为去年玉米没长好,今年才……”
“今年才怎么样?”社长急忙接口问。
“碰倒墙”闪动扫帚眉,睖着四棱眼,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盯住社长打量了老半天。直盯得社长好不心慌,笑了笑说:“我又不是大闺女小媳妇的,直瞧我干什么?”
那汉子盯够了,瞧够了,才说:“你要问今年,还得先说说去年。去年我们玉蜀种早了……”
“种早了?”魏适仁像被什么螫[zhē]了一下,两脚一跳,两臂张开,像要飞的模样。
“可不种早了!今年有个包工组,又是按去年时节去点种,我们那队长跑到地里,火辣辣地?喝:
‘赶快停下来!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种!’”
“啊!”魏适仁两眼圆睁,两臂啪啪地搧着,真要凌空飞去的样子,“谁给他的这命令!”
“碰倒墙”向魏适仁睖了一眼,粗声大气地说:“这你问我,我去问谁!”过了一会儿,又压低点声音说:
“老天爷的事,咱倒是知道点儿。种庄稼的人,不摸准老天爷的脾性可不行。咱这地方,十有八九春旱,到了五月底落雨就算好年景,六月七月来雨不算稀奇。远的不说,就打1957年排起吧,1957年是六月半间落的雨,下了半天,四指深;1958年早点,五月二十七下头场雨,下了整一天,可是场透雨;1959年到六月二十二才来雨,小半天,三指多深;去年雨下得更晚,到七月初才见头场雨,还不到三指深。”
社长说:“你记得真清楚!”
“我?”汉子忽闪着眼皮,有了点笑模样,“我记是记得,只记得个大谱。这都是我们队长掰着手指头一年一年数算的哩。我们那队长,你别看他吹胡子瞪眼,——其实他哪儿来的胡子,我只不过说他那着急劲儿。别看他吹胡子瞪眼,他可一个会又一个会,又是老农会,又是积极分子会,又是干部会,末了还来个社员大会,一遍一遍地摆他的三字经。别弄错了,不是老辈子人们念的那三字经,是我们队长新编的三字经。哪三字?你听清了:天、地、人。他说,保墒抗旱是个大关键,第一是地要整好,地整不好,不是露胡子就是大坷垃,一旱,大风一抽,苗就给抽干了。第二是底肥要足,侍弄要细。底肥不足,就好比人小时候缺奶,长不了个结实身子;庄稼它自个儿可不会说话,你要不经心侍候,你哄它,它就兴哄你。这第三,就是要晚点种,播早了,地整不细,受旱的时间又长,还没法消灭杂草,如果先把地整好,粪拉足,杂草一露头,就一耙一播,再镇压一次,地种好了,杂草也搞掉了。你是不知道,我们这地方不比别处,黄土山梁地占了大头儿。玉米点种早了,出苗以后,一旱几十天,苗儿哪搁得住,枯干焦黄,见雨以后,转青也很慢。播得晚,苗出得晚,墒情好,底肥足,见雨很快就窜起来了。”
社长听得出神,在那汉子又把一锨粪肥撂上大车的时候,他忽然瞅定汉子发问:“不是说你们队长自留地种得不错么?”
汉子说:“不光不错,呱呱叫哩!去年可招了人们的议论,就说我吧,对他的意见着实大哩。”
魏适仁拿眼角瞟着社长,得意的眼光似乎在说:“你看怎么样?我讲的一点不假吧!”
只听汉子又说:“可这会儿谁也闹清啦。要说又得从头说起。我不说了,我们村百分之七十都是山梁旱地,只有围村五十多亩水浇地,放在别处算不了什么,在我们村可是头等好地。自留地不是要留近地好地吗?那五十多亩水浇地就有多一半子做了自留地。我们队长家里人口多,自留地合下来有一亩多。去年也是比这会儿早不了几天,正说要播种,队长忽然提出要换一亩山梁旱地做自留地,这可把人们闹懵懂了,不知道他打的哪国算盘。也没有这么傻的人呀!说好说歹,他非换不可,人们争不过,只好依他。他招呼着把队里的地全种完了,又在他近村余下的那几分自留地里种了菜,可是山梁上换的那一亩自留地却还白光光的,什么也没见种。他成天打整了又打整,好像要把那块地打磨成明镜绣缎一般。人们这议论呀,说什么的都有。近乎点的,就当面跟他讲:‘立雄,莫非你想在这一亩地上绣出花来?’他却笑笑说:能绣出花来真不错呀!’过了十来天,他才点上玉米,……”
说着话,已经装好了粪。汉子把铁锨往车上粪肥里一插,拿起鞭子,说:“跟我走吧!知道你们来了,非得找队长,跟我走,准找到了。”没等两人答应,鞭梢在大青骡头顶一晃,“得儿——去”一?喝,那大青骡挺腰竖耳,四蹄蹬地,得得得拉起满载大车紧走。汉子手攥鞭杆,摇头晃脑,跟骡子合拍步子,偏过脑袋,接着对两人说:
“往下慢慢人们才清楚了,一说你们也就清楚了。队里点的玉米,出苗倒挺早,一旱几十天,再加上地没整好,苗儿蔫[niān]嗒嗒的卷了叶子,他那一亩玉米,晚出苗十几天,地又整得细,那么旱,没怎么受害,七月初一场雨,嗖地窜得老高。人们这才醒亮了,明白当初他硬要换地的本意,他真是哑吧吃饺子,数在心里,不声不响地搞试验哪!人们算信服啦。去年他叫整地,人们图进度,不愿那么干;今年经他一念叨,大伙儿全同意整好地,上足肥,晚下种十来天,依着他的‘三字经’办事。就是个这呗。”
车行在迂回曲折的山坡路上,往西走着,一转弯,又向东去,再一拐,又是北向。走到个陡坡,那大青骡两耳前竖,鼻翼搧动,四蹄乱蹬,浑身冒气。汉子一手牵住扯络,一手扬鞭,口里不住呼喝,替骡子助劲。社长和大队长红脸鼓气,在车后推。那大青骡猛一窜,顺利地通过了陡坡。汉子舒出一口气,又来了话:“你看,这山道绕过来,绕过去,上梁头地里,得走半个小时,不信你看看表准半个小时不少。要说直上直下,路程三成里还不到一成,按算只十分钟就到了。可是你真要那么走呀,慢说十分钟,一个钟头你也到不了,还说不定要翻车摔马,压根儿到不了梁头上。这么绕着走,看着慢了,实在说是快了。你们说是不?”
社长耳里听着,眼睛不移地方的瞅着汉子,好像这山一般汉子的身上,就有看着这样实在那样的什么东西,口里不住称赞:“是呀!是呀!你说的在理!”
“碰倒墙”张开大口,嗬嗬地放声笑了,毛刷子似的短胡髭,从鬓角到下颏儿乱蹦乱跳。笑得群鸟惊飞,笑得四山抖动。大车又拐过一个坡弯,一下子上了开阔高旷的山梁。那汉子才止住笑,说:“我也不过拾人家点唾沫,还不是我们那队长时常开导人的话。你们自己去找吧,就在那人伙里!”
百步开外,密密麻麻一大群人,男人、女人、老的、少的,散在地块里整地。社长“哈哧”了一声,直趋人伙里去。魏适仁眼光四扫,从人群里找寻钱立雄。这回“碰倒墙”可没说准,钱立雄并不在人群里。魏适仁急促促地问:“你们队长呢?”社长不等人们回答,扬脸笑着对魏适仁说:“一定又是不务正业去喽!”
魏适仁眨眨眼,嘬[zuō]嘬嘴,稍一镇静,严肃起来。立地赶时地叫把队长找来,要队长汇报生产情况。
社长想见到钱立雄的心情,比魏适仁更急切。可是社长不用听队长的汇报,一切情由他都明白了。
(1962年4月写成于保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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