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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随园诗话》札记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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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2-06-10
第5版()
专栏:

读《随园诗话》札记
郭沫若
五六、同声相应
《诗话·补遗》卷四第二九则:
“周易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皆不期其然而然者也。”
今案“同声相应”可以“期然而然”。这是由于振动数相同,而起共鸣。古人已经晓得这个道理,所谓“鼓宫宫动,鼓角角应”便是。知道了这个规律,便可以人为地制造共鸣,即是“期然而然”了。
袁枚以共鸣现象说明文字之交,提到杜甫的“文章有神交有道”,这是可以理解的。但他的目的并不在此,而是照例在作自我宣传,期然而然地制造共鸣。下文云:
“何道生、刘锡五,抱英绝之才而独惓惓[quán]于随园。……其所心醉之句,有不忍不标而出之者。如刘云:‘闲来志怪都根理,语必惊人总近情。’余道第二句直指心源,包括《小仓山房六十四卷全集》,较胜他人作序万语千言矣。何云:‘愿署随园诗弟子,此生端不羡封侯。’矜宠一至于斯,使我颜汗。”果真“颜汗”吗?所谓《小仓山房六十四卷全集》,果真“志都根理,语总近情”吗?袁枚的自我宣传真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
近阅焦循《刻〈诗品序〉》(《雕菰楼集》卷十五),中有语云:“诗道之弊也,用以充逢迎,供谄媚,或子女侏儒之间导淫教乱。其人虽死,其害尚遗。一二同学之士愤而恨之,欲尽焚其书。”此文作于“嘉庆四年三月望日”,袁枚之死在嘉庆二年。我意焦循所斥“其人”必即袁枚,所斥“其书”必即《随园诗话》,或《小仓山房六十四卷全集》中之某些文字。同是出于封建意识、佞[nìng]佛者有人,毁佛者亦自有人。幸而袁枚已死,焦循能写出这几句话,亦不幸而袁枚已死,这几句话无法使袁枚知道了。
五七、猫有权辩冤
《诗话·补遗》卷六第十则,载武林女士王姮[héng]有《咏懒猫》一诗,袁枚称其“诗才清丽”。其诗云:
“山斋空豢[huàn]小狸奴,性懒应惭守敝庐。深夜持斋声寂寂,寒天媚灶睡蘧蘧[qú]。花阴满地闲追蝶,溪水当门食有鱼。赖是鼠嫌贫不至,不然谁护五车书?”
看来这位女诗人是把猫错怪了。猫的习惯,每在夜里活动,白天睡觉。脚跖[zhí]有厚软的皮下组织,故行步无声。老鼠不来,正因有这猫在,并非嫌主人贫。主人既有“五车书”,似乎也不能算“贫”。老鼠绝迹,故猫只好追蝶、捕鱼,正是不懒的证据。因此,我觉得这猫是有权利为自己辩冤的。如果猫会做诗,它可以做出这样一首诗来,和它的女主人,以作为回敬。
“平等何分主与奴?持家我亦爱吾庐。
劳而无怨江有汜,冥不堕行伯玉蘧。
怪汝昼眠恒化蝶,迎余腊祭亦无鱼。
卖贫还请扪心问:老鼠胡为不啮[niè]书?”
《国风》有《江有汜》一诗,毛传以为“媵遇劳而无怨”。蘧伯玉(孔子弟子)“不以冥冥堕行”。庄周曾梦为蝴蝶。古人腊祭迎猫用鱼。主人既有“五车书”,所养的猫姑且假定它也知道这些典故。
五八、状元红之蜜汁
《诗话·补遗》卷六第二五则:
“余园中种芭蕉三十余株,每早采花百朵,吸其露,甘鲜可爱。恐汉武所谓金茎仙掌,未必有此味也。”
案此所云“芭蕉”当是美人蕉之类,蜀中称为状元红。根可食。花小,色红,单瓣,不如美人蕉之纷披。蓓蕾在苞中时,其形如笔。待花开,则有笔生花之态。名之以“状元”,殆取意于此。状元红能结实,美人蕉则不结实;此与单瓣石榴花能结实,复瓣石榴花不能结实;单瓣桃花能结实,复瓣桃花(所谓碧桃)不能结实者相同。美人蕉殆是状元红之变种,犹牡丹原产秦岭,亦本单瓣,经人工交配而成复瓣(所谓千叶牡丹),但复瓣牡丹亦能结实。
幼时于状元红开花时,亦每拔其花冠而吮[shǔn]吸之,确有“甘鲜可爱”之甜液。但此非“其露”,乃其蜜汁也。
晨吸状元红上蕊,甘鲜可爱忆儿时。
蜜囊花底储仙露,此事工蜂已早知。
五九、天分与学力
《诗话·补遗》卷六第四十则:
“诗如射也。一题到手,如射之有鹄[gǔ]。能者一箭中,不能者千百箭不能中。”这所说乃科举时代因题做诗之陋习。但在古时非先有题而后作诗,乃先有诗而后标题。文亦犹是。袁枚屡云“诗到无题是化工”,对此将何以自解?
即以射而论,袁枚所说,亦未中肯。下文云:
“其中、不中,不离‘天分、学力’四字。孟子曰‘其至尔力,其中非尔力’——‘至’是学力,‘中’是天分。”
这把孟子的话,恰恰讲反了。“力”才是天分,“中”要凭学习。体力有大有小,犹天分有高有低。当然体力与天分亦非一成不变,可依锻炼程度而有所增减。此如拳斗、举重之有级别,赛跑之长短距离,声乐家之有高、中、低音,而在各种级别中,都能达到最高峰。但总有一定界限,不能逾越。
中与不中是巧拙,全凭锻炼而来。所谓“梓匠轮舆能予人规矩,不能使人巧”,即是在一般的规矩准绳之内,总要勤学苦练,才能至于巧。“铁杵[chǔ]磨针”之喻,即熟则生巧之意。故中与不中要看学力。偶然射中一箭不能算是本领,总要百步穿杨。
至于学有快慢的不同,巧有程度的差别,在这里虽然也有天分存焉,但我们可以断然地说:勤学苦练,天分虽低,可以达到一定的巧;不勤学苦练,天分虽高,则始终都在门外。
六十、黄巢与李自成
《诗话·补遗》卷六第四三则:
“余不信风水之说。
人言:黄巢、李闯,俱因毁墓而败,非风水之验否?(“否”应作“乎”,误。)
余道:此等逆贼,虽不毁其坟,亦必败也。因口号一诗,以晓世人云:
寄语形家莫浪骄,葬经一部可全烧。
汾阳祖墓朝恩掘,依旧荣华历四朝。”
读至“逆贼”二字,便使人不愉快。回思:不如此,则不是袁枚。故“不信风水之说”可取,视黄、李为逆贼亦无足怪。特惜袁枚只活了八十一岁(1716—1797),没有可能活到今天,看到黄巢、李闯之被公认为农民起义的英雄,以证明他的“不信风水”之正确。盖于郭子仪祖墓被鱼朝恩发掘而无影响之外,又添上了黄巢、李闯王的证据。
我要感谢袁枚,读了这一则,倒使我另外得到了一首诗:
骊冢茂陵俱被掘,鞭尸戮墓几人存?
黄巢李闯终人杰,汉武秦皇与共尊。
六一、不佞佛者如是
袁枚自谓不佞佛,但却笃信前身与来世之说。《诗话》中关于此等事,屡见不鲜。
如《诗话·补遗》卷七第二则载峡江飞来峰寺澄波和尚语:“有闺秀戴蕴玉,偕郎君某诣[yì]浔州府署省父。坐飞来亭,题诗,诗成泣下。有句云‘白猿自悟当年事,见说持环返上宫’。人多不解。比至浔州而亡。”
诗句实在费解,不知所谓。但更妙的是缀上这样一句:“疑其前身或猿女耶?”此语不知是僧语,抑是袁语。但不管怎样,袁枚总是相信有前身的。
又如《诗话·补遗》卷五第六六则言焦山担云和尚,海盐人,能诗。初至焦山时,即言“此我旧居之地”。后见壁间死去已三十三年的老和尚朗月的一首诗,又说“我之旧作也”。
这个担云和尚完全是个骗子。袁枚把这些诳话载入《诗话》,并还郑重其事地说到担云之死:“后示寂焦山枯木堂,诗稿散失”。这是表明袁枚相信有来世。
《诗话·补遗》卷六第四二则载郭频伽[pín-qié]赠袁诗句云:“生不佞人何况佛?事惟欠死恐成仙。”袁枚受着阿谀,自然是高兴的。其实他不仅佞佛而且“佞人”(连骗子和尚他都佞了)。他在一百六十五年前死去了,没有“成仙”,倒是事实。
六二、二童子放风筝
《诗话·补遗》卷七第三则:
“二童子放风筝。一童得风,大喜。一童调之曰‘劝君莫讶东风好,吹上还能吹下来’。我深喜之,盖即孟子所谓‘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之意。”
今案袁枚所“深喜”的调笑语,完全出于嫉妒心理,幸灾乐祸。不仅值不得“喜”,更何况“深喜”!
赵孟是权贵者,能贵贱人,何能与东风相比?同一东风能掌握之者为顺风,不能掌握之者则为逆风。调笑童子不怪自己不会放风筝,而却希望别人的风筝也被吹落。这种孩子,倒是值得教训教训的。
我为被调笑的童子拟答:“请亦用心善操纵,一同欢喜上天街。”
六三、马夫赴县考
《诗话·补遗》卷七第七则:
“直隶迁安县定例,‘入学八名’,而应试者不过六、七人。知县胡公作宰,忽有马夫着红布履来告假。问:‘何事?’曰:
‘明日要赴县考。’胡公大笑,口号以赠云:‘红鞋着脚煤磨砚,马粪熏衣笔换鞭’。”
案此胡知县实太轻薄,袁枚则更为轻薄。马夫便不能赴县考吗?袁枚颇自标榜能有教无类,兼收并蓄。其《诗话》中亦间收入青衣之诗,对此红鞋马夫为何不一追问其能文与否?
《诗话·补遗》卷六第四二则载吕仲笃读《随园诗话》赠诗云:“大海自能含万派,名山真不负千秋”。在同一《诗话》中载此轻薄马夫之语,何能以“大海”自负?任何名山是不会拒绝马夫登临的,轻薄才子倒真有愧于“名山”了。
我替这位马夫鸣不平,他应该也口号一番,以回答那位知县老爷并示随园才子:
“须知墨本是松煤,黍稷稻粱粪作肥。
我学圣人甘执御,提鞭秉笔两能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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