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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台之行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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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2-07-13
第4版()
专栏:

仙台之行
赵丹一
仙台是日本东部较大的城市之一,环山近水,确是个秀丽的所在,是求学读书的好地方。当我们沿着山岗古堡的松径漫步的时候,只见三三五五的青年学生围坐在草地上,他们所穿的学生制服,仍然是鲁迅在这里求学时代的式样,至今一直未曾改革过,而他们刚刚才蓄起的略略前披的发式也依然是鲁迅青年时代的式样!(注)
城堡上有为游客准备的特制的大望远镜。花一角钱眺望一次。这城市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几乎被炸光了;如今,一面是现代化的洋式建筑,一面是遗留下来的古色古调的封建王室的城堡。我随口问一位仙台的学生:“你们这里有什么名胜古迹?”学生尊敬地回答道:“我们这儿没有什么。但是曾经有一位伟大的文豪,在这儿学习过,于是仙台就变成一座光荣的城市了。”鲁迅不仅是中国人民的鲁迅,也是世界人民的鲁迅!在日本,鲁迅的研究者和爱好者是相当普遍的。虽然我出国时,曾下定决心,暂时卸下准备扮演鲁迅的沉重的担子,不去想它,可是无论在东京,在京都,在奈良的公园里,或是在琵琶湖畔……人们总是向我谈起鲁迅,回忆着鲁迅,打听《鲁迅》影片筹备拍摄的情况。尤其是在仙台,《鲁迅》影片,简直成了大大小小座谈会的中心话题了。每当我说到我已经三剃三留鲁迅式的鬍髭,和此次脱下了鲁迅式的布衫、胶鞋,换上了西装革履来日本进行访问时,人们都饶有兴味。他们总是说:“希望一定,必不可少,当然要有鲁迅在日本生活的片断。”“欢迎到仙台来拍外景,要人有人,要什么有什么……我们共同来完成它!”鲁迅的作品和他坚韧的战斗的一生,鼓舞着日本人民,鲁迅又是中日人民友谊的象征。我们知道,鲁迅在仙台有过一段决定意义的遭遇——弃医就文。有过一位终身不忘的良师益友——藤野先生。
人们带着我来到藤野先生的解剖室,这里还照原样保留着。室内有个很高大很长的讲师台子;能使我想像到当年黑瘦瘦的藤野先生,留着八字须,戴着眼镜,穿着旧外套,忘了打领结,挟着一叠大大小小的书放在这讲台上。
也许就是在这里,藤野先生一次又一次地发还鲁迅交来的讲义笔记,讲义上从头到末都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过了。
也许就是在这里,藤野先生指着鲁迅的画图说:“你看,你将这条血管移了一点位置了。——自然,这样一移,的确比较的好看些,然而解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现在我给你改好了,以后你要全照着黑板上那样的画。”
后来,我们在鲁迅的严峻的现实主义文学风格里,和他对青年的关切,以及对待自己的严格的要求中,都不难看到藤野先生那种一丝不苟的做学问的精神,科学的求实态度的影响。
我来到鲁迅曾经住过的学生旅馆,傍着山岗,依着溪流,有一座小小的二层楼房。几株高大的树,笼罩了整个庭院,就使得这个住所显得过分的幽静阴森潮湿了!一口自来井,还是当年的遗迹,房子却早已换了主人,只鲁迅住过的那间小屋,依然空着。过去来此地参观的人,多只在屋子外面看看,今天屋主人特别热情地招待了我们,告诉我这就是鲁迅先生说的蚊子咬的地方。屋主人一面还打着手势以两手往头上一蒙,再在鼻孔前做着两个圆孔……是了,他是在告诉我鲁迅先生的记载中“用被盖了全身,用衣服包了头脸,只留两个鼻孔出气”的那段事。
我上楼去,点上了一支烟徘徊了许久,我这改不掉的癖病呀!我在竭力地攫取“那额角是开阔的,颧[quán]骨微高,在一双澄清如水的眼睛里,微微带着一点忧郁的光采”的青年爱国学子的心境。这位怀着对祖国无限深厚的爱,陷入了忧心如焚的焦虑之中的青年,在这间低矮的小楼中,日子是怎么过的呢?
当我们以虔诚的敬意在鲁迅纪念碑前献过花圈以后,很自然地,大家的目光就都聚在纪念碑的上端——鲁迅先生的雕像上。
这座雕像是以鲁迅先生主持木刻展览时,与青年座谈的照片为蓝本的。艺术家是以粗犷奔放的笔触来完成这浮雕的,不难看出:艺术家是以胜利了的鲁迅,是以历史的崇高的评价,作为整个浮雕的基本观点的。是以饱满的景仰和歌颂的热情、并且通过了自己的艺术风格——近乎浪漫的色调和技法来完成的。因此在我们面前的鲁迅,是一个乐观的、热情的、活泼的、朝气勃勃,富有豪迈气质的形象,艺术家的大胆的创造,给我以启发,引起我的深思……我在创作上遭遇的困难也正在此。我曾反复地考虑,是以冷色为鲁迅的基调,而闪烁出内在的最大的热呢?还是应以历史的结论所评价的——胜利的、博大的鲁迅先生为起点来再现他的精神和气质呢?这是我所要解决的一个根本问题。创作态度的问题。
忠实于历史的结论,忠诚于艺术家自己的思想情感与风格,忠实于时代的人物的具体的形象动作,这三者由矛盾而渐趋统一的过程,乃是艺术家整个身心致力的所在。它们的结合愈益深化,愈益和谐,也就是全部创造的实际意义!
感谢主人为我安排了这样的一天,虽然我是为了角色创作而来的,但这里的一切,将对我终身有益。二
回到旅馆来,已经很晚了,我想赶快收拾行装,明天一早要离开这里,却不料有个小姑娘在屋里等着我。她是来向我讨张照片的。可她不是一般的影迷,她的哥哥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池田政府和法院诬陷,关在监狱里,并且定成死罪了。他们告诉我:近年来像“松川事件”一类的诬陷无辜、残害人民的案件逐渐增多,这就是美帝的殖民政策以及池田政府的所谓“民主法律”所赐予的。小姑娘说:“从你们的影片里,我们得到力量,所以我要一张照片,给我的狱中的哥哥……”在日本,我总是常常感到我是和我所扮演过的、即将扮演的人物——聂耳、鲁迅一起,带着深切的友谊、战斗的力量和美好的理想来到这里,来到我所熟悉的朋友和日本人民中间。我们彼此了解,彼此信赖;相互支持,相互鼓舞。我也想起自己解放前在狱中的生活。“小姑娘,我们旧日有多少青年人在狱中度过了自己的青年时代,但我们终于胜利了!”我在照片上写下“真理必定战胜一切邪恶和陷害”。我深信黑暗的牢笼终于要倒塌,日本人民,日本青年,是锁不住、压不倒的。三
匆匆吃过早饭,火车九点钟开车,八点钟,我还被邀去参加一个座谈会。今天是星期天,所以一些教授和学生都来参加了。有几位做妈妈的,也带着她们的可爱的小孩儿来看我这个中国叔叔,也还有我们在日本到处都会碰见的热情洋溢的爱国华侨同胞们。座谈会上,人们热情地谈论着中国影片,述说他们看过中国影片后的感想,有的直率地提出对中国电影的意见……;正在这个时候,一个日本青年涨红着脸,站起来,一口气很快地说了许多日本话。我猜不出,是哪一部影片引得这个小伙子如此激动。经过翻译,我才明白他是问我:“中国能不能和要不要日本青年来参加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如果可以,我一定要到中国去,一定要去。”我真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只好谢谢他们对我国社会主义建设的关怀和美好的意愿,但是我还是对他说:“你在日本还有许多工作需要做的。”
当我走进火车站,就真像我们在电影里常常看到的那样:火车已在叫唤了,我们忙不迭地和送行的日本朋友告别。那个青年人却又从人丛中钻出来,一把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急切地说:“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要去中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就好像我不立即答应他就不肯放我走似的。我的脚刚踏上火车,车子就动了。
我们一起唱起《东京——北京》的歌。再见了,朋友们!再见了,仙台!再见了,藤野先生!记得鲁迅先生当年离开仙台时,带着藤野先生题字“惜别”的照片,后来一直挂在他北京寓所的东墙上。鲁迅写过:“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支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此刻,在我的眼前,闪动着一束束友谊的花,一面面真挚深情的旗帜。我在那些老教授、青年人、妇女们和孩子们的脸上、眼睛里,看到了千千万万个藤野先生!他们深爱中国人民,热切关心和注视着我国建设事业的发展;他们像藤野先生一样坚韧地为正义的事业严肃地工作着、生活着。我相信他们必将战胜一切困难,走向胜利!
千千万万的藤野先生们!我将你们“惜别的照片”也带回来了,带回到我今后的工作中、生活中……
1962年6月22日追记
(注)日本的小学生中学生都要剃光头,只有进了大学以后,才准许自由留发,许多年来一直如此。(附图片)
鲁迅先生在仙台住过的学生旅馆
赵 丹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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