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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随园诗话》札记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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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2-07-22
第5版()
专栏:

  读《随园诗话》札记
  郭沫若
七五、紫姑神
《诗话》卷二第七一则:
“尤琛[chēn]者,长沙人,少年韶秀。过湘溪野庙,见塑紫姑神
甚美。题壁云:‘藐姑仙子落烟沙,冰作阑干玉作车。若畏夜深风露冷,槿篱茅舍是郎家。’
夜有叩门者,启之。曰‘紫姑神也,读郎诗,故来相就’。手一物与尤曰:‘此名紫丝囊。吾朝玉帝时,织女所赐。佩之,能助人文思。’
生自佩后,即登科出宰。女助其为政,有神明之称。
余案尤诗颇蕴籍,无怪神女之相从也。其始末甚长,载《新齐谐》中。”
案此故事前半颇与《华山救母》传说之前半相类,入于《新齐谐》自为得体。但又揭之于《诗话》,盖袁枚信以为真,故不惮烦述。在《诗话》中叙述次第与周青原梦九天玄女事相衔接,盖方以类聚也。虚构者为尤琛自己,可毫无疑问。
紫姑神为厕神,见《显异录》,俗称“坑三姑”。据云,神本莱阳人,姓何名媚字丽卿,为大妇所妒杀于厕中,上帝封之为厕神。亦称子姑神,苏东坡有《子姑神记》,以为唐垂拱年间人
(武则天时代)。
厕神显灵,而使官宰“神明”,大有讽刺意味。此在虚构者殊不自觉,即袁枚亦未觉察。盖旧时官宰多胡涂透顶,能得厕神帮忙,犹可显著“神明”。然则不得厕神帮忙者,其胡涂不较粪坑为尤污混吗?
七六、两个梦
《诗话·补遗》卷十第五三则:
“严小秋丁巳(嘉庆二年)二月十九夜,梦访随园。过小桃源,天暗路滑,满地葛藤,非平日所行之路。不数武,见二碑,苔藓斑然,字不可识。时半钩残月,树丛中隐约有茅屋数间,一灯如豆。急趋就之。隔窗闻一女郎吟曰‘默坐不知寒,但觉春衫薄。偶起放帘钩,梅梢纤月落’。又一女郎吟曰‘瘦骨禁寒恨漏长,勾人肠断月茫茫。伤心怕听旁人说:依旧春风到海棠’。方欲就窗窥之,忽闻犬吠惊觉。此殆女鬼而能诗者耶?”
这是一段比较出色的小说,两首诗都饶有风味,分明是严小秋假托。最后一句是画蛇添足,不知是严语抑系袁语,但袁枚确实相信有鬼。
由这一个梦可以联想到另一个梦。《补遗》卷九第四六则:
“丁酉(乾隆四十二年)二月,陈竹士秀才寓吴城碧凤坊某氏。一夕,梦有女子傍窗外立。泣且歌曰:‘昨夜春风带雨来,绿纱窗下长莓苔。伤心生怕堂前燕,日日双飞傍砚台。’‘东风几度语流莺,落尽庭花鸟亦惊。最是夜阑人静后,隔窗悄听读书声。’
及晓,告知主人。主人泫然曰
‘此亡女所作’。”
这倒真成为“女鬼”的诗了。陈竹士梦中所听到的诗,同样是假托。说为女鬼所作,也明明是陈竹士扯谎,但袁枚却老实地信以为真了。
我曾斥袁枚“奸猾”,但从他相信这两个同一类型的假托看来,这位老人还是相当老实的。
  七七、考据家与蠹鱼
袁枚憎恨考据家,每视考据家与辞章家如水火,又尝谓“考据家不足与论诗”。甚至诋考据家为蠹[dù]鱼,徒食糟粕。《诗话·补遗》卷十第五十则:
“(费)榆村又有句云:‘读书不知味,不如束高阁。蠹鱼尔何知?终日会糟粕’。
此四句可为今之崇尚考据者下一神针。”
费所咏诗或许别无影射之意,但袁枚则直以蠹鱼拟考据家,这是他的一贯的偏见。所谓“今之崇尚考据者”指乾隆、嘉庆时代诸考据大家而言。平心而论,乾嘉时代考据之学颇有成绩。虽或趋于繁琐,有逃避现实之嫌,但罪不在学者,而在清廷政治的绝顶专制。聪明才智之士既无所用其力,乃逃避于考证古籍。此较之没头于八股文或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者,不可同日而语。与袁枚同时而略后的焦循,有《国史儒林文苑传议》(《雕菰楼集》卷十二),论之颇为详允。欲尚论古人或研讨古史,而不从事考据,或利用清儒成绩,是舍路而不由。就稽古而言为考据,就一般而言为调查研究,未有不调查研究而能言之有物者。故考据无罪,徒考据而无批判,时代使然。姚姬传主张义理、考据、辞章三者兼而为之,实较袁枚为得其正鹄。
袁枚是相信“脉望”传说的人。《酉阳杂俎》云“蠹鱼三食神仙字而成脉望”,即是成仙。此固不可信以为实,然亦可借以作譬。即学者必须先经过蠹鱼阶段,从繁杂中去其糟粕而取其精华,然后才能达到更高的阶段。不读书,不调查研究,便能成为辞章家、著作家吗?中外古今,断无此事。
后 记
《读‘随园诗话’札记》是1961年12月12日在广东从化温泉脱稿的。《人民日报》从1962年2月28日起,陆续刊登了出来,转瞬已是半年多了。在这期间,我接到不少读者的来信,大部分是从报社转致的,我很感谢他们。
来信中有的补充了我的缺陷,有的纠正了我的错误,有的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这些都是很可宝贵的收获。
例如,七十一岁的爱国侨胞韩槐准,他在新加坡侨居了四十多年,现任文史馆馆员兼故宫博物院顾问。他便补充了我的关于“椰珠”(第四十二则)的智识。他有《椰语》一文(见1945年《南洋学报》三卷一辑),蒙他惠赠,就椰树和椰珠,根据实地经验和古今文献,考证甚详。据说椰实之小者,其壳可旋为数珠,珍逾沉香。马来亚的椰实更有偶结白色椰珠者,经化验乃碳酸钙结石,价逾珍珠,但为数极少。佛徒所用的黑色牟尼珠应该是前者所串成。
例如,关于广西全州的石棺和福建武夷山的虹桥板(第四十五则),我因未曾目验,不知为何物。有中山大学古文字学研究生李瑾,寄了一篇《悬棺葬式疏略》来,以为都是少数民族的悬棺葬或风葬。这种习俗在国内分布很广,《楚辞·招魂》中也有所咏述。国外则印度支那半岛、印度尼西亚、菲律宾、琉球群岛等地都有。其俗先将死尸盛于船棺、悬于高山绝壁,听其风化。然后将遗骨纳入罐内,置于岩穴中,穴外有栏干或窗櫺围护,名曰“魂堂”。所说殆得其实际。
又例如,第二十七则中的宋人《栽竹诗》二句:“应筑粉墙高百尺,不容门外俗人看”。我不知道这位“宋人”为谁。有长春吉林大学中文系黄诚一寄来一文《从栽竹诗说起》。他根据清人裘君弘编的《西江诗话》揭发了这位宋人是孙侔字少述,《宋史·隐逸传》中有传。诗句略有小异,原来是“更起粉墙高千尺,莫令墙外俗人看”。妙在晏殊在当时已作了翻案:“何用粉墙高千尺,任教墙外俗人看”。看来,我要算是步了晏殊的后尘了。
像这些言之有物、匡补了我所不逮的文字,在《札记》出单行本时,我准备全录或节录作为附件,以供读者参考。
关于袁枚的生年有不同的说法,我采取了1716年说,北京大学编的《中国文学史》则作1715年。有读者写信来问:以何者为可靠?今案袁枚生于清康熙五十五年三月初二,实为1716年阳历3月25日。《中国文学史》提前了一年,可能是推算错误或笔误。
有一两位读者替袁枚抱不平,说我“吹毛求疵”,大可不必“多此一举”。我谨向这样的朋友道歉。我承认我是在“求疵”,但也并没有那么费力去“吹毛”。《随园诗话》上的毛已经不很多了,大概经过了一两百年,毛是差不多快要脱尽了。我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不客气地说,正因为有朋友不是有批判地在爱惜随园的羽毛,而是似乎有点嗜痂[jiā]成癖。
更有一两位朋友在替杜甫抱不平,因为我在《札记》中有一两处提到杜甫。一处是第三十一则《泰山》,我提到年轻时杜甫的《望岳》,说他对于泰山也有点“盲目崇拜”。另一处是第四十七则《一戎衣解》,我提到杜甫诗句
“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是沿用了“一戎衣”的误解。但我在文中已经明白交代过:“此误用已成通例,并不限于杜甫”。所谓“通例”,是把伪《古文尚书·武成篇》的伪《孔传》也包含在里面的。
但杜甫是我们的“诗圣”,他似乎已经到了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步。因此,尽管我也指责了我自己:“五十年前,我在辛亥革命后第一次写春联,曾有句云‘共和三脱帽,光复一戎衣’,虽无心袭杜,而错用则完全相同。”但这还不够,我在1937年抗日战争初期的《归国吟》中还有“同心同德一戎衣”句,来信的朋友为我指摘了出来。并且说,我“大概是偶尔失神”。可是,《归国吟》是在和鲁迅的原韵,故不能不用“衣”字。但在这儿的“一戎衣”是可以当作“殪戎殷”解释的。即使不作这样解释,我就再承认一次错误吧,这也不能说:我的两次错误就可以把杜甫的一次错误抵消。
来信的朋友还说:“杜甫是在著诗,不是在弄考据。”是的,我也知道。但这样说依然是著作与考据相为水火的传统观。妙在用了一个“弄”字,大有《春秋》的笔法——所谓“一字之褒荣于华衮,一字之贬苛于斧钺”也。
其实,我也是尊敬杜甫的一个人,九年前我替成都工部草堂写的一副对联可以为证:“世上疮痍,诗中圣哲;民间疾苦,笔底波澜”。我也同样在称杜甫为“诗圣”。不过这种因袭的称谓是有些近于夸大的。实事求是地评价杜甫,我们倒不如更确切地说:杜甫是封建时代的一位杰出的诗人。时代不同了。前人之所以圣视杜甫,主要是因为他“每饭不忘君”。我们今天之认识杜甫杰出,是因为他能同情人民。至于他所发展和擅长的排律,所谓“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元稹《杜甫墓志铭》),那在封建时代虽然是试帖诗的楷模,但在今天却没有多么高的价值了。
这样评价杜甫,并不是贬低了杜甫。指责了杜甫的错误,也并不是抹杀了杜甫的一切。人谁无错误呢?何况“圣人过多,贤人过少,要愚人才无过”。把杜甫看成人,觉得更亲切一些。如果一定要把他看成“神”,看成“圣”,那倒是把杜甫疏远了。
此外还有些不同的意见,如对于秦始皇、楚霸王、武则天等历史人物的评价。那些都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决的问题,我在前已写出过我自己的更详细的见解,在这里我不准备多说。
至于有些文字上或细节上的匡正,凡是应该采纳的我都采纳了。我直接改正了原文,恕不及一一叙录。
老实说,我写出这七十七则《札记》的用意,是想借此学写点短文章。我的这篇《后记》已经破格写得太长了。但是,最后还请让我再一次对于所有关心《札记》的朋友们表示感谢,错误的地方一定还多,希望朋友们不见弃,今后还能予以匡正。
一九六二年六月二十八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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