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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评点——一个中译英文独幕剧的前言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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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2-08-19
第5版()
专栏:

剧本评点
——一个中译英文独幕剧的前言
丁西林
请君入瓮
中国有句俗话,可能不十分正确,更可能十分不正确,那就是:“是非只为多开口”。不久以前,我参加了一个话剧语言座谈会。座谈会的目的主要的是谈话剧语言,但也联系地谈到个人经验以及如何帮助青年剧作家提高他们创作的艺术水平。我在这两方面都讲了几句话。在谈到个人经验时,我说我年青的时候爱看小说,例如《三国演义》、《水浒》、《西厢记》等等;看这些小说的时候,我不仅爱看本文,并且爱看金圣叹在这些小说上的批语。金圣叹的立场和品行是有问题的,他窜改原著,歪曲作者的思想,当然不可为训。但他对于文学艺术的见解颇有独到之处,例如他竭力推重民间白话文学。他的批语有好有坏,总的说来,对增加我对文学艺术的领会和欣赏能力,我从这类批语获益不少。其次,在谈到如何帮助青年剧作家提高他们的创作艺术水平时,我说方法甚多,起码的是多读古今中外的名著。于是我结合了这两项意见,作了一个具体的建议:由前辈剧作家、剧评家每人选一篇话剧名著,不分古今中外,加上观点、立场正确的金圣叹式的批语和解释;先来十篇,如果受到青年剧作家的欢迎,再来十篇。我并且还说,虽然前辈剧作家和剧评家们都很忙,但每人只选一篇,应该不太困难。几天之后,承蒙戏剧家协会两位同志不弃,登门拜访;告诉我他们认为我在座谈会上所提出的那个选评名著的具体建议如何如何地好,接着就对我来了一个“请君入瓮”。你想,言犹在耳,我除了乖乖地接受之外,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呢?结果就是这篇英语汉译的独幕剧本。话得说回来,当我在瓮中被“折磨”的时候,也曾想到,这对我也有好处,使我在翻译文艺作品的技术上得到一次锻炼;如果这个汉译剧本得到年青人喜爱,对青年剧作家能起启发作用,从而使我感觉到在这样小小的一件工作上我对他们作出了区区贡献,那竟可说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
男人无情、女人无用
《十二镑钱的神情》的作者是极负盛名的近代英国的小说家兼剧作家,在话剧方面他有非常优美的特殊作风。他1860年出生。他的这个独幕剧1902年发表,背景是当时英国的社会。大英帝国是资本主义国家,英国人是公认的西方国家中比较守旧的;因此直到现在还保存了封建制度的残余,天佑我后,授勋封爵,津津有味。资本主义制度的社会现象和后果是人们所熟知的:资本家对劳动人民是尽量地榨取剥削、奴役压迫,毫不留情;对同行同业是尔虞我诈,排挤垄断,也毫不隐讳地认为是你死我活的勾当。成功者对失败者,得法者对倒霉者,能寄予同情么?因此,如果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种人对人的同情心却与人剥削人的制度是势不两立的。讲到男女关系,美其名曰“平等”,拆穿了不客气地说,女人是男人的玩物,客气地说,是社交装饰品,是男人生活以及传宗接代所必需。资本家有的是钱,有钱能使鬼推磨,丈夫是一个资本家,老婆就是一个阔太太,可以养尊处优,不事劳作,因而也就轻视劳作。封建制度下夫荣妻贵的教条,自然而然地被保存了下来。夫荣妻贵,阔太太、贵夫人,哪个女人不高山仰止,景行望之呢?至于那些终日弯腰屈背、手足胼胝[pián-zhī]的可怜虫,只好自叹命苦了。本剧的主题思想,如果我的体会不错,就是作者对这种男人无情、女人无用的不自然的、可悲可恨的现象提出他强烈的反抗。至于说作者是仅仅反对这种现象,还是反对产生这种现象的社会制度,我不敢妄断。但有一点不妨说明,作者至少不反对封爵制度,在他发表了这个剧本之后,他接受了爵士的勋位。他的封爵是对他在文学艺术上贡献的褒奖,在这一点上他是可以受之无愧的。至于他在剧本中把男主角描绘成贾宝玉所说的“禄蠹”,一个大男人主义者,那是夫荣妻贵教条下的自然产物,属于上述主题思想之内。
向弹词艺人学习
一个弹词艺人在表演的时候,他用两种不同的口音,一种我姑且把它叫作“比拟声”,另一种叫作“自家声”。当他在表演中模仿戏曲中各种人物的口音,男女老幼,或唱或说,或哭或笑;模仿飞禽的声音,鸡鸣狗吠,虎啸狮吼;各种自然现象的声音,风萧萧、雨滴滴,以及其他日常生活中现象如敲门、拍桌、鼓掌等等,这一切都属于我所说的比拟声。当他描写人物的服装、相貌,外表的动作、态度,内心的思想、感情,叙述故事的发展,说明故事的情节,以及夹叙风景环境等等,这一切都属于我所说的自家声。因此我们竟可以这样说:当弹词艺人用比拟声时,他是在演话剧、演歌剧、演口技;当他用自家声时,他在——做什么?他是在写散文、小说呀!这散文、小说部分是弹词艺术的特色,不是可有可无,而是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在这方面话剧作家应向弹词艺人——应该说弹词作家学习。那就是说,在剧本中,除了话剧的对话之外,应尽量地增加这散文、小说部分。这不仅增加读者的阅读兴趣,同时,使演员对剧中人物的个性有更深刻的了解,知道一句话应该怎样说,一个动作应该怎样作。
相当于弹词艺人的两种声音,话剧剧本在印刷上常用两种字体,一种是普通字体,另一种是某种别体(例如西文用意大利字体,中文用仿宋体);普通字体相当于弹词的比拟声,用于剧本的台词,别体相当于弹词的自家声,用于作者对演员的“舞台指示”和说明。在古老的剧本中指示甚少,在近代的剧本中才逐渐加多。本剧作者在这方面比较突出,在相当多的对话之前、之后,都有指示或说明。更必须指出的是他的这类指示或说明不全是主观的、直接的,而是客观地、间接地说明剧中人物的立场、观点、思想、感情,而作者的褒贬、讽刺、幽默就含蓄于这些说明的字里行间。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就足以说明我的意思。剧中的男主角是一个趾高气扬的爵士,他要把临时雇来的他看不起的一个女打字员(他的前妻,因看不起他而逃走的)赶走,作者是这样写的:
爵士:你可以走了吧?
打字员:(带手套,肮脏东西)但不要让我们不欢而散……
括弧里的“肮脏东西”的说明是作者客观地描写爵士鄙视这位女打字员,因而也鄙视她手上所带的也许仅仅是旧了一点或质料差一点的手套,而不是作者自己对这手套的意见。
这是本剧作者的优美作风,我希望我们的青年剧作家,从作者的这项特点得到启发,从而向我们传统的弹词艺术学习;同时我也希望我们的弹词艺人重视他们弹词中的“散文、小说”部分,尽量地提高这部分的思想和艺术水平。
翻译诗和翻译剧本哪个比较困难?
有人认为翻译一首诗、一个剧本,比自己写一首诗、写一个剧本还要困难。你可能不同意这个意见,但有一点是十分清楚的,自己的创作大不了写得不好而已,不会发生错误,而翻译是可能译错的。如果有人问我:翻译一首诗和翻译一个剧本哪个比较困难,我这个诗盲可以毫不犹豫地答复:翻译剧本比较困难。你可能更不同意这个意见而认为荒谬。好,请听完了我的诉苦之后,您再驳斥。设想台上在用汉语演一出外国戏,台下的观众是中国人,我们希望观众对他们所听到的台词作何感想呢?是觉得外国人在说纯粹的中国话好呢?还是觉得外国人在用汉语词汇说他们本国话好呢?我这样说,你可能觉得太微妙了,请容许我解释一番。让我从最简单的一个没问题的词说起,英文里有一个告别词“Good-bye”,汉语里有一个“再见”,把“Good-bye”说成“再见”,真是半斤八两,毫厘不差。但台词中不能尽是“Good-bye”,可能还有一个同样简单的见面词“Good morning”,困难就开始发生了。如果把它译成“您早”,这就是英国人在说汉语,观众可以接受,因为这个汉语词还不属于过分民族化的词汇,听上去不觉得别扭。如果你把它译成“早安”,观众也可能接受,因为尽管这不是一般的汉语,观众可以默认英国人是这样说;这样还可能比说纯粹的汉语更好些。如果你把它译成“早上好”,那恐怕就只有殖民地人民常和西方传教士在一起的人才能接受吧?再说一个普通家人称呼、剧本中出现多次的“My wife”,怎么翻?译成“我的爱人”?不但过分民族化而且也过分现代化了,当然不可。“我的妻子”、“我的女人”、“我的老婆”、“我的太太”、“内子”、“贱内”、“拙荆”、“我孩子他的妈”?这就很伤脑筋了吧?最后,英语里有“Madam”一词,是对女人的一种尊称,不管年老年少,已婚未婚,一律通用。如果你把它译成“夫人”或“太太”,你就肯定她有丈夫,中国的一个小姐听了就不舒服;如果把它译成“小姐”,你就肯定她没有丈夫,西方已结婚的女子听了就不高兴。如果译成“女士”,它不表尊敬,译成“你家”,尊敬的意思表出了,那就变成英国人在说中国湖北话了。一个简单的翻译困难尚且如此,至于句子,要译出它的意思,译出它的口气,译出它的韵味,谈何容易!你是聪明人,用不着我多说了。
在下说了,译剧本比译诗更困难,现在听了我的诉苦之后,阁下能同意么?
有求必应
即使仅仅为了做好翻译工作,一个人也应该多交益友。译完了这个剧本之后,我曾向我的老朋友唐钺、陈翰笙、杨肇燫三位先生请教,承他们有求必应地提供了很多宝贵意见,尤其杨肇燫先生曾和我一同对初稿从头到尾进行了一次字斟句酌的修改和润色。在这里我向他们同致衷心的感谢,并希望读者指正仍然存在于译文中的错误和不妥之处。
〔编者注〕丁西林同志译批的、英国剧作家巴蕾著的《十二镑钱的神情》将发表在《剧本》1962年8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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