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2阅读
  • 0回复

“吴哑叭”记 [复制链接]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离线admin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2-09-10
第4版()
专栏:

“吴哑叭”记 (评话)
张庆田
人长着嘴,除了吃饭,就是要说话。俺们村里有个老汉,为了吃饭,当了半辈子哑叭。
老汉姓吴,天上头一个口,老天长口就是要说话的,他活了三生日,却没开过一回口,爹、妈连名字都没给他起,就一直唤他小哑叭。这天,老两口子坐在炕头上对着小哑叭叨念,爹道:“俺俩半老四十的人啦,落了你这么个独苗,养活了三年整啦!哪怕你叫一声爹哩,我死了也就合上眼啦!”说起来也奇怪,小哑叭忽然把头一仰,干干脆脆地喊了一声:“爹!”喜欢的老头子捣了老伴一拳:“孩他妈,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谁再喊俺这孩子小哑叭,我砸折他的腿!再叫一个,孩子,再叫一个!”小哑叭又干干脆脆喊了几声爹,可把老头喜欢疯了,他抱起孩子就往外跑,逢人便讲:“谁说俺孩子是哑叭,你听,他会叫爹啦!孩子,快叫一个!”“爹!”老汉乐得眉毛胡子一齐抖。这年,村中正闹霍乱,老汉抱着孩子,回到家中,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句话没出口,把腿一伸,咽了气。老婆子呼天嚎地地叫来了四邻八舍,埋葬了老汉,回来指着小哑叭道:“孩啦!孩啦!你长这么大,头一回叫爹,就把爹叫死啦!你还不如真成了哑叭呢!”果然,小哑叭又一句话不会说了。看看满了五岁,正赶上五月端午,病恹恹的老婆子从地里拾麦穗来,又热又累,又饥又渴,对着小哑叭发泄道:“养活个猫,会逮耗子;养活只狗,会看门守户;养活你这么个哑叭,吃了喝了,连个娘不会叫!”“娘!”小哑叭把嘴一张,真的喊了声娘。老婆子把他一搂拦在怀里:“哎呀,我那孩子,……”不知怎的一阵心慌,身子向后一仰咽了气。“我娘啊!我娘啊!”小哑叭放开嗓子嚎起来,惊动了街坊,才帮凑着把人埋了。这一来,小哑叭的名声在外:有的说:“人死了,急的哑叭说出话来了!”一个算命的先生讲:“这孩子不同凡响,三岁叫爹爹死,五岁喊娘娘亡。不是真龙天子下世,也是上方星宿转生。”这话传来传去传到本村张财主耳朵里,他眉头一皱,叫管家把小哑叭找来,放在长工棚里,让他放猪。并偷偷地嘱咐大家,看看是否有什么兆头。据说,真龙天子下界,睡觉时,往往有红光罩顶。过了仨月,果然有了征兆,是少奶奶添了个白胖白胖的小小子。张财主一高兴,大会宾朋,为小孙孙过三朝。这天,小哑叭躲在厨房里洗了一天碗筷,等客人走了他才从厨房里出来,对着张财主说:“今格我一句话没说,小东家死了,可别怨我!”这一下可把张财主气炸了肺,少奶奶听见了,更是哭哭啼啼的骂声不绝。从此,小哑叭便流落街头,沿门挨户,讨吃,要穿。只是,人家不叫他开口,怕他喊爷爷奶奶,把人折寿死了!一天,小哑叭突然不见了,村中传出来好多流言。这个说:“那天刮了阵子红风,把小哑叭刮到山洞里去啦,单等世道一乱,他才出世呢!”那个说:“不对!刮过红风第二天我还见他来呢!说不定下白雨那天砸死在半道里了吧!”那个算命的说:“出了真龙天子,要连遭三年年景。在劫难逃啊,不修这世,修来世啊!熬的小哑叭登了基,说不定,咱们还能沾光得济呢!”
一晃过去了十几年,宣统皇帝下台,张财主出大殡,小哑叭却回来了。他一露面,就指手划脚的,抢着拿纸扎,口中呀呀的乱嚷,人们才想到这是吴哑叭。
张财主死了,小张财主当家。小张财主念过洋书,上过洋学,根本不信什么真龙天子出世,当然也就不忌讳什么小哑叭妨家不妨家了。他看哑叭是一个精精壮壮的劳动力,便留下他来做了个杂工。
“哑叭,哑叭,吹喇叭!”小哑叭一下地,一群孩子就跟在他后边喊。
“哑叭,哑叭,吹喇叭!”他就拿手卷成一个喇叭筒,呜呜地逗着人们笑。人家说,十哑九聋,可是小哑叭耳朵特别尖,人情世故都通达,就是不会说话。有的人还看见他跟他爹妈坟上叩过头,看见他围着自己的旧宅院转游过(他那旧宅院早成了张财主的草棚了)。还看见他经常坐在村南道边上一口大井旁边出神。
一年复一年,小张财主变成了大当家啦,蓄起了黑胡,拄起了文明棍,当了一乡之长。小哑叭变成了老长工,胡子头发一把长,背驼了,腰弯了,老态龙钟,活像个人驴。日本鬼子打进来了,小张财主逃往县城,丢下哑叭看家。不几月,小张财主摇身一变当了伪乡长,让哑叭跟他当杂役。
风云转,乾坤变,日本鬼子投降了。土改工作队来到村里,逮捕了小张财主,发动群众诉苦。人们说,要是哑叭会说话,一定会端出张财主的老底来。工作队长老刘便去访问哑叭。哑叭一见工作人员,初怕,再熟,三静听;渐渐地参加了小组诉苦会,听别人发言,竟痛哭失声。人们感叹地说:“可惜哑叭不会说话,心里不知窝着多少苦水呢?”
时机成熟了,村中召开了翻身诉苦大会,哑叭却蓦地窜上台去,像半空中响了一个霹雳:“今天我哑叭要说话!”这一下连工作组都惊呆了,台上台下立刻欢呼起来。哑叭两眼像闪电,激动得浑身肌肉都乱颤:“人长着嘴,除了吃,就是要说话。我可装了几十年的哑叭!要不是共产党,要不是工作组,要不是……我到死也不敢说话呀!”他从台上跳下来,向村南跑去,一直跑到大道边那个井那儿,又跺脚,又捶胸地嚎道:“就是这个井啊!就是这个井啊!四十多年前,他们把我扔在井里啊……”他连哭带嚎,人们好容易才闹清了是怎么回事:原来就是人们嚷嚷小哑叭是真龙天子那几年,张财主用绳子把他捆起来,扔在村南那口井里了。碰巧,一扑明,一辆拉脚的大车,在那儿打水饮牲口,把他打捞上来。他跑到外地,当了几年叫花子。回村后,他一直装了三十多年的哑叭。真相大白了。群众像潮水一样,卷了回去,斗倒了张财主。哑叭,剃了头,刮了胡子,分了房,分了地。
哑叭翻了身,起了个大名叫吴新起。可是,老一辈的还是喊他吴哑叭,小一辈的便喊他哑叭叔,哑叭爷的。他见了人总是笑嘻嘻的,有说有笑,一说就是一大串。
人家问他:“吃的么饭呀,哑叭叔?”
他便回答说:“熬的粥,蒸的饭,小米饼子就腌蒜。”
人家问他:“你有的穿吗,哑叭爷?”
他便回答:“夏穿单,冬穿棉,春秋两季有夹布衫,翻身分了个大皮袄,每逢过年穿一穿!”
人家说:“你这会倒是乐事呢?”
他便说:“说我乐,谁不乐,穷人翻身乐哈哈,挖断穷根扎富根,普天下穷人谁不乐!”
人家说:“你怎么那么话多呀?”
他说:“前半辈子话,都挪到后半辈子说呢!当了牛,当了马,当了半辈子活哑叭,哑叭翻身心里喜,你还嫌俺好说话!”
人家说:“哑叭叔,你有吃、有穿,分了房子,分了地,就是还缺一样!”
他说:“我缺什么?”
“就是缺个老伴呗!”
“去,那壶不开你提那壶!”吴哑叭伤心地摇摇头走开了,边走边念:“老汉活了五十多,家中缺个好老婆,没有老婆缺儿子,把个孙子也误啦!”
无巧不成书,这一天吴哑叭忽然宣布他要结婚啦!这一下可轰动了全村。大家跑去一看,可不是吗,哑叭娶来了个三十多的老闺女。这个闺女不秃不瞎,不丑不麻,就是心眼实在。她寻了三个男人,都离了婚。这回嫁了吴哑叭却是夫唱妇随。结婚第二年就养活了个白胖白胖的大小子,喜欢的哑叭合不上嘴,逢人便夸:“瓜蔓不强,结了个好瓜。”哪知,第二年又生了一个,第三年又生了一个,这可把哑叭闹坏了。本来嘛,平分分了四亩地,一条驴腿,哪搁住一下添四张嘴!头一年卖掉了皮袄,第二年卖掉了驴腿,第三年,春冬两季便去跟人家打短工:铡铡草,拆拆炕,挣个零花的钱,打点灯油,称斤咸盐,凑合着给娃娃们缝件布衫。吴哑叭的头发、胡子又长了,背又驼了,见了人,话也少了,人们说:“吴哑叭又变成半拉哑叭了!”
1951年,村中成立了互助组。支部书记说:“老吴,你参加吧!”他想了想说:“我两肩膀挑着五张嘴,看一年再说吧!”偏赶上这年天旱,人家播种前都拧辘轳阴地,他却旱耩了四亩谷子。一出土就不全苗,再加上蝼蛄一拱,大地里看不见一棵苗子。别人说,毁了另种吧!他说:“命里没儿别求子!”他在谷垅里点了几颗北瓜。这可好,瓜不像瓜,谷不像谷,到秋后,四亩地的庄稼,用个独轮车就推家来了。大年三十过不去年,老婆哭,孩子闹,不得已,拉着大的,携着小的,挨门挨户敛饼子吃。
这时候,张财主又说了话了:“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吃屎,生成的乞讨的命,日头打西边出来,也翻不了身!”
这话传到吴哑叭耳朵里,他把屁股一拍,冲出去要找张财主算账。一出门,工作组那个老刘来了,这会儿人们都管他叫刘区长。刘区长张口就问:“老吴,过年过的好哇!”“甭提啦,可打了瓦子啦!”吴哑叭把刘区长让到家里,前前后后这么一学,惹的刘区长哈哈大笑,他拍着老吴的肩膀说:“双桥好过,独木难行啊!你跟张财主再算账也算不出啥名堂来,还是加入农业社吧!”“什么样的农业社呀?”“你这哑叭倒变成聋子啦!”刘区长给他宣传了一通农业社的优越性,欢喜的吴哑叭把手一拍:“老刘,我听你的!”可是,他又一眨眼说:“人家要我吗?”“这是么话,不要你,还要张财主!”“好!你还得跟我保着驾!”
吴哑叭加入了农业社,当了一名饲养员,到年终分红的时候可大不一样了。屋里、院里,炕上、炕下,里里外外,都添了东西了。大年三十,他穿了一件新棉袍,在街心里这么一站,清了清嗓子说:“看今年,想去年,去年今年不一般,去年挨门敛饼子,今年抱上铁饭碗。谷子分了四百六,小麦分了二百三,白菜分了一大堆,外挂着两辫大头蒜,吃饭穿衣不发愁,银行里存着零花的钱……”
人们说:“吴哑叭又还了阳啦!”他自己心里倒有个小九九。夜晚,他守着盏油灯,伴着牲口沥沥的吃草声,翻来复去的想。想从前,看现在,心眼里更亮堂了:不由命,不靠天,共产党领导把身翻;土改翻身仄楞着胯,农业社更上一层天。要想日子过得好,还得努力往上翻。想到这里,欢喜的他一夜一夜的睡不着觉。马不得夜草不肥。他喂的牲口滚瓜胖,谁看了谁高兴。人们一提:“哑叭叔,怎么你喂的牲口这么胖啊?”他的眉毛胡子都在笑:“胖吗?草膘、料劲、水毛眼;喂的腿上,不能喂的嘴上,你使唤去吧,要不撒花,算我没喂饱!”
“哑叭爷,怎么你喂的牲口这么好哇!”
“嘿嘿!草铡的好啊!二寸铡三刀,没料也上膘。要想喂的饱,首先铡好草;要想牲口欢,必须轻使唤!”
你别看他有说有笑的,谁要惹着他的牲口了,他可不能轻饶你。这天,一个小伙子往外牵牲口,牲口恋群,不往外走,小伙子拿起鞭子就抽。打的牲口在圈里乱蹦,吴哑叭把鞭子夺过来叽哩咯叭撅了三截:“找你们队长去!它是哑叭,不会说话,你……你……你……”小伙子看他两眼瞪的像铜铃,一跳三尺高,连大气没敢出就缩了回去。谁要是把牲口使的出了水,或是带着浑身的鞭花子,你不把队长请来说情,算是交不了差。人们又喜欢他,又怕他。一伙青年人,都管他叫“老把关”的!他听了,笑了笑说:“说把关,就把关,杨六郎把守三关口,留下美名万古传;老汉也要把三关:一把草料关,长草生料难过关;二把使役关,轻使轻唤才过关;三把生育关,保护母畜要当先。”
日子长了,大家觉得离开这么个人,还有点受不的。转高级社那一年,吴哑叭当选了饲养模范,到县里开了三天会,连那些大骡子大马,小牛犊,小驴驹的都闹槽。吴哑叭一回来,社员们接出去了大远。这个说:“哑叭叔,取的什么经来啦?”那个说:“你可回来啦,你那些宝贝牲口,离了你还不吃草呢!”他捅捅牛角,拍拍驴背,挤眉弄眼的说:“这回么?取的无字真经。吃罢晚饭,来牲口棚里听经来吧!”
当天晚上,他把那盏小马灯擦的铮明瓦亮的,在墙上这么一挂,照的他那张大红奖状,闪闪发光。他盘腿卧脚的坐在灶中央乐哈哈的说:“咱不讲牛经、马经,单讲正经。你们说是初级社好,还是高级社好?”想不到这一问把大家问住了。这个说:“好个哑叭叔哩,你到县里开了两天会,倒考起俺们来了,我倒想听听你的。”那个说:“管他高级社初级社呢,反正,到什么时候也离不了干活吃饭!”吴哑叭说:“你的话说对了一半,在过去是:盖房的,没房住;种田的,没饭吃。我干了半辈子牛马活,吃了半辈子猪狗食;土改翻身,我翻了一半,头入社我还要过饭;入了社才算翻了身,可是还保留着个私有根。四亩地,五口人,不入社还是受贫困;高级社更上一层楼,全靠劳动废私有;大家的土地不分红,吃饭全部靠劳动。”想不到牲口棚变成了宣传棚。支部书记知道了,就下了个聘书,聘请吴哑叭担任宣传员。你想,旧社会当了半辈子哑叭的人,这回变成了宣传员,还不是个奇迹吗?
吴哑叭担任了宣传员,工作更积极了,在农业合作化运动中,他现身说法,以自己的实际例子,说服了好多群众,在他那饲养模范的奖状旁边,又添了一张模范宣传员奖状。人们又给他送了个外号叫“老积极”。吴哑叭听了,自是高兴,口中念道:“说积极,就积极,积极开会学政策;积极宣传说道理;积极劳动能增产,建设社会主义更积极。”
人民公社成立了,我回家过春节,年三十的晚会上,哑叭登上台,他的老伴领着三个虎头似的小子,站在前面眼巴巴的瞅着他。他把嘴一张念道:
共产党有办法,哑叭说了话,
哑叭说了话,人民坐天下;
人民坐天下,这是大实话。
就是这几句大实话,引起了我无限深思,随手记之,录成此篇《“吴哑叭”记》。(附图片)
姚治华 插图
快速回复
限200 字节
 
上一个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