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刨树根的人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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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49-11-20
第7版()
专栏:

  刨树根的人
葛文
     (一)
阳坡沟有一个地主,叫侯银堂,住在这沟有祖孙三辈了。关于他的产业究竟有多厚,人们也摸不着底,只知道这沟里五十户人家,除张家两户种着地是自己的,别人都是佃他的地。这沟外面宽敞,地脉好,能见着阳坡,打的粮食多,所以侯银堂便雇了两个长工,自己种着。沟里背阴,又是沙板子,便分租给沟里人种。原来他这地,也是农民刨垦出来的。侯银堂见着谁去垦地,便挤着眼,亲热的说:“嗯!刨罢,这荒地,不用愁,种地不用牛!”接着把嘴递到你耳边说:“没种子咱家有,没犁咱家有,打不过转来,上咱家使个钱去。”农民问他多少利钱,他说:“咱爷们好办,秋后再说。”赶到秋收,他就把脸一沉:“一亩地,三斗租,春借一千五,加利六分,共二千四。”佃户说:“除官家的,都是你的,咱这地赖,多打不下。”侯说:“少一个也不行!”这无底洞是年年填年年填不满,结果还得连地带人赔进去。从此侯银堂的光景就铁打的一样,而农民身上就象压座大山,喘不过气来;皆因他如此苛刮农民,所以农民背地里叫他侯扒皮。侯家有个长工,叫侯老十,他爹也是伺奉侯家一辈子,临死嘱咐老十说:“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往后寻个别的门道过生活吧!”老十咬了咬牙,便带着老婆娃娃走了。那功夫,走遍天下一个样,在口外,无非也是伺候人,刨地,看看没法过,把个闺女卖了八十块钱做盘缠,又爬回来了,回来还剩个二头三十块的,托人弄情的买下侯家一亩地,侯扒皮不甘心,又过去拍着老十的肩膀说:“外财不富命穷人,命穷了走到天边也是穷。”又说:“咱这是子一辈父一辈的交情啦,我能忍心看你挨饿,还是回来干吧……”从此,老十就又成了侯家的人了。“那块地你也捎带着种上,使个粪啦犁啦咱家有。管你吃管你穿,这还不是便宜事!——收下了好说,两家伙分!”侯扒皮怕老十犹豫不定又解释了这么多。
老十,人真老实,冻死不说冷,饿死不说饥。铡草、喂牛、挑水、扫院,这活算白搭;老十想:几辈子冤屈都受下了,受这点也不算什么,只盼着跟这往后,再也别走背运,闹个半饥半饱也就满意啦。
近些日子,常听说村里干部们在开会,没人叫他,他也没去。
有一天,大清早,侯老十看见村里的男男女女都进沟来了,一边走一边喊,农会副主任还敲着锣:
“男女老少参加会咧!”
“不参加挨罚!”
“不参加的就是地主!”侯老十听见说挨罚,赶紧站到人群后边了,又不敢问,跟着人群迷迷糊糊地走进了东家院里,只见东家笑面迎了出来,披着破皮袄,长脸黄腊腊的,两手张开着,直让大家坐,有些妇女老汉就地坐在砖院地上,一伙青年直着嗓子喊:
“侯扒皮,我们和你算帐来咧,把你剥削穷人的事着实说说吧!”
“打倒地主!”
众人喊着,侯银堂高声说着,坐在后面的人也听不出他说些什么。喊声静下来的时候,老十只见他东家笑嘻嘻地讲着:
“众位乡亲父老,来了好说,有话咱慢慢商量,该拿啥咱拿啥,这不是眼面前摆着的是地,还有七只羊,寄放在山那边他姑姑家,秋里打下点粮食吃到如今,剩个四五石子,别的咱还有啥?一个穷山庄子……”
“不行,把你那元宝拿出来。”
“侯银堂,你拿啥压制人!”喊声没降低,只是喊的人不多。侯银堂又向群众靠近一步说:
“我拿财产压制人……人家叫我花家子半年穷,钱都看媳妇(玩女人之意)花了……”后边不知谁在说:“嗯,不错,这小子好看媳妇,也没多攒下个钱。”侯老十只顾听旁边人议论,也没看准是怎么回事,见几个人上去抓闹了东家几把,脸皮上浸出点血,心想:“要东西说要东西,这可何苦呀……”想往外走,又听见东家带哭声的嗓音:
“说实在的,啥也没有了,乡亲们实在要的话,他姑姑家还有二十块钱!”接着前面有人拍手,老十摸不着头脑也拍了两下,会就散了。接着是干部们指派人拉羊背粮食,没人让自己去,也就走开了。
    (二)
斗争斗的热火朝天,区干部不能常在村里住,游个一趟又紧着赶到别的庄上了;紧接着是分浮财分地,村干部和一伙农民商量着把地就分啦,地分的干脆利嗦,把侯老十列在二等,谁也没提意见,干部们讨论出侯家那块犁铧尖地,填给老十这穷坑(穷户)。讨论土地时,老十没来,农会副主任去叫他,他说:“分我哪算哪,咱们没意见!”会后,农会主任又亲自对他说:侯扒皮那块犁铧尖地算他的了。
“地算自己的了,又怎办呢?能啃土疙瘩?”侯老十思谋着地的事,想起自己的爹,扛活扛了一辈子,临了也没一块土,这会儿这地就算自己的啦?侯扒皮能放手?”侯老十的眉头,拧起个疙瘩,这么一犯疑,地就迟动了一步手,邻窑牛官侯四也问他:
“这犁铧尖地种啥呀?”
“咱是牲口没牲口,粪土没粪土,成立个养种(种地)缺什也不行。”老十尽说老实话:“再说又没吃的,往年是给谁种借谁家的……别看人家穷了,究竟还是有底,要啥有啥。”看起来他有那么些困难,实际上怕地不保险的心思最大,不如吃一颗挣一颗,过个沉(饱的意思)不死饿不死的日子。侯老十下地,迟出早归,对时一早一晚断不了给东家挑个水,牵个牲口什么的。这天,掌灯时候,老十刚把大犍牛给东家拴在槽上猛听得东家隔窗户喊他,他一面拍打着泥土,一面进到屋里,屋里亮堂堂地点着个麻油灯,灯台是黄铜的,坐在炕头上,显得干净@嗦,侯扒皮那张腊黄长脸,眯缝着一双小眼让他坐,老十慢慢跨在炕沿上,听他说话:“老十,你们这回可是翻了身啦,日后定能发财。”这下弄的老十摸不透他的意思,不知答啥,吱吱唔唔地,他又说:“我品着你这人挺实诚,才和你说知心话哪——你咋不要那苇子地?不用下工夫白得利!”侯银堂的眼光挖着老十,象要钻到他心里,看看没回答,便又接着说:“没吃的吧?肚里没食,那能养种。不怕,天气有寒暖,人情有厚薄,咱们东伙两辈子啦,先跟我这量上二斗吃。”三句好话暖人心,老十一听这话,赶紧接着说:“侯大爷,我还能白吃你的,这犁铧尖地还算我给你种着吧。”侯扒皮这一下可乐了,正碰心眼,露了一下笑脸,马上又搭拉下眼皮说:“咱爷们事自己办,别人他可管不着。”
临了,侯扒皮一磕打算盘,去年冬借的二斗米扣除,又量给三斗,和着是五斗米换了一块地,谁也不沾光,谁也不背伤,老十原来干啥,现在还干啥!
赶这以后,跟着节令,农活忙啦,谁也没理论他这事,可是这事却传开了,有人评论说是侯扒皮拉拢他,有人说老十落后;牛官他们这么说:分那么点地,还不够点眼呢。村干部厌烦了他,明知道他没的吃也不管,以后开什么会就更不叫他了。
    (三)
刚立秋,正是庄稼刷拉刷拉长的时候,一天黑间,侯老十正在窑里吃晚饭,猛听得外面有人叫去开会,凭声音老十断定那是牛官侯四,两人平常挺不错,果然,不大一会,侯四跑进来硬拉了他去,老十挺不乐意地说:“成天开会,开个@。”
话说中间,两个人来到会场。会议是在副主任大炕上开的,刚迈进一只脚,听见有人说:
“十来亩地,没的吃,尽学他那么懒,谁也没吃的啦。”
“分给他地,又双手给扒皮送回去,饿死活该。”
老十小红眼忽展着搜寻着说话的人,正是农会副主任。原来这是一个贫雇农会,还有领导斗争的干部也来参加;区干部想了解一下这村情况。仔细注意每一个说话的人,只见侯老十穿的个露肩头破布衫,干瘦人,小个子,有点烂眼边带忽展眼,进门就蹲在墙角里了。会场里还有几个人在说他:
“他那是吃了草皮喂不起的老牛。”
“要说斗争,那是水过地皮湿。”(不彻底的意思)
“人家地主说不土地改革吃的不好,穿的是小皮袄。土地改革了地虽少,吃好了,穿的是皮袄加皮袄!”
“我连根碾棍也没分上。”
“开会听一听,还不是人家说说算。”说这话的人一嘴花白胡须,正是牛官侯四。老十看见众人都说话,又听见有人骂自己,便壮了一下胆子,朝着那人说:
“我那是啥地,我那是狗不啃兔子不拉屎的地。”
“你不是再送给侯扒皮去!”那人驳他,引逗得大家都笑了。侯老十瞧瞧区干部,只见他拧着个眉头,没说也没笑,老实人生了气,悄悄溜回家去。
就在第二天,太阳有两杆子高啦,红红地照着老十这一排窑洞。这是一个一孔直窑,里头黑古洞洞的有条炕,这窑真别气,夏天晒,冬天太阳转过去,就象掉在冰窖里;天一黑,灰狼长嚎,就摸上来了。老十女人和小儿子就叫这灰狼咬死了,现在还剩下个十三岁大儿,常跟他爹下地。
“老十在家吗?”老十听有人找,站到地下往外一瞧,正是开会的那个区干部,心里直说:真麻@烦!区干部走进来,只觉眼前一片黑,不大一会亮起来啦,细看土炕上一个破席片,坐着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光屁股孩子,地下毛毛草草,各里各落,啥也有啥也没有。一问老十还没吃饭,就帮着他烧火,提水,不住问这问那,老十不搭理。猛听得区干部问到自己的光景,村里对待好不好,老十便说:
“都不赖,咱是个穷光蛋,谁能短下咱的?”老十后来看到区干部挺和气,穿的和老百姓一样,也就和他拉嗒起来了。
吃罢饭,碗往锅里一摔,两个人下了地。小娃子在后边跟着跑。
    (四)
山坡上,干巴巴的热,两人做活累了,侯老十拉区干部歇工。坐在这高坡上边拉嗒着,老十顺手指着,这绿一块白一块的山岗地,虽说都是岗地,可是地板差得多,象侯四那块长条地,紧在崖根,大雨下来,准冲不及,坪上那块地,黄腊腊的莜麦长起来,象一块大缎子。区干部打断他的话问他:
“你这地咋这么些草?”老十唉了一声说:
“会上他们还说我有十来亩地,这是啥地?‘猫眼睛’也不长,这娃子没人带领不敢下地,我又齐天在东家那里扑闹,指什不荒?”
“我这地对一年就不绿,象那年咱没牛,雇牛耕花了五块钱,十来块地,秋里打下五斗谷。唉!秋里一块钱买二斗谷呀!”老十指给区干部看他的地:“就这巴掌大地,散落在坡顶崖根,又费劲,麻雀又糟踏,哪去收粮食……”老十说着说着嗓音就变了,小娃子细腿细胳膊跪在沙土上揉着眼,在阳光下肋骨照得显棱棱地。区干部说:
“你这么说,财主保险不这么说,说侯老十倒运,懒汉,那么些地都荒啦!”
话到这儿,侯老十想起东家骂自己命穷,还有走口卖儿女丧老婆伤心事来,一点一滴都说了出来。区干部低头听着,又问:
“你给侯家干一年挣多少钱?”
“二石米,啥再也没啦!”侯老十挤挤眼,嘴唇有点抖。
“穿几对鞋,几身衣裳?”
“咱这穷人不穿衣裳,一条棉裤穿六年——这狗日的,净上山得四对鞋。”
“一对鞋多少钱?”老十想了想说:
“二斗米一对,算起来不够穿衣裳哪!”区干部又说:
“还没小娃子的吃穿哪,可是你那一亩地捉在人家手里,自己种,倒给他拿租!你给他种多少地?”
“两人种一百亩。”
“一亩地一年收一石,这一年该收多少。他一年赚你四十多石……”经区干部这么一算,老十象从梦中醒来一样,猛的站起来喊:
“呵呀,这命就在这里,赚他妈的屁呀!”区干部又把他按下来,说:“别着急,有话咱脸对脸,上那大会上说去”。
    (五)
侯老十觉得身上象有股热气往外冒,回得家来,一股气把炕上地下扫了个干净,炕上一个破席片,地下一个黑锅台,一条绳子,一把镰,一个篓,一抱草,这就是过光景的全部家产。窑里有了暖气,老十也不往外跑啦;再说侯扒皮不见老十来,莜麦黄腊腊地再不割便落在土里了,便打发小小子去叫他,小小子一蹦一跳进到老十门口喊:
“老十,我爹叫你哪!”
“好小子,你还当先前啦,端你家的碗,受你家管?”
小小子把原话告给他爹,他爹高声骂道:
“好东西,你就跟上他们胡闹,不怕晋绥军来了抬上你走了。”
这会,侯老十见区干部给他撑腰,也就气粗啦,把沟掌村放羊的锁子哥找来,还有马寡妇,自然,牛官侯四也到了,都是穷的当当地响,谁也不骂谁,一个心眼开会。
麻油灯点起来。
“我要的是我那人,光景有假、人无假,我要侯扒皮赔命……人死的多寒心呀……”马寡妇用大襟擦着眼泪。
“伺候人属不过放牲口,大雨淋,冷风刮,提起来眼不掉泪心掉泪。……”羊官干巴巴的脸上露着仇恨。
“说是斗了,人家拔根汗毛比咱大腿还粗呢!”
“帐就该算清楚,该咋是咋”。
“对!这回刨树要刨根!”
当天黑间,就在侯老十的窑里,拧起了这一股劲。窑外,月亮亮堂堂的,照着这山沟,树林,静静的小河,水在石头缝里打转。……
老十心里有事,一夜没合眼,一扑明就起来啦,出得窑外来一瞧,山还是那样,黑黝黝地抱着阳坡沟,东方象谁抹了一笔红颜色,和远远的哗啦哗啦响着的白杨树顶接上啦,多么喜气呵!
河槽里,侯四吆喝着牛群,今天牛群出得特别早,一个黑影,上来了,影影绰绰的看去象是侯银堂的长脸,老十心里一躇踌,那边可就答上话了:
“老十,你这人真怪,为啥那么青莜麦卖啦!眼看吃到嘴啦。”老十因没一点吃的,疼心地把青苗卖啦,解解眼下这个困渴。
“为啥不叫我买?”侯扒皮说:“你没吃,先跟这量点?”老十没答话,拳头捏的更紧了。
“你也想分我的地呀?你也不想想,你二哥早当了八路军的官哪!你不怕中央军来……”侯扒皮没提防老十敢下手,一下子象猫抓耗子一样把侯扒皮抓上了。
“侯四哥,拿上这老家伙!上区里说话。”侯四跟河槽里跳上来,也走过来,小娃子光着屁股也跑出来,看着迎着太阳围拢来的人群,左也有人嚷,右也有人嚷,一个声音的喊着:
“刨树要刨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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