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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之缘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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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2-10-08
第4版()
专栏:

一面之缘
李满天
一位老太太在地里收拔萝卜。萝卜通身是乳白色的,块头不小,费了劲才能拔起来。老太太六十多年纪,脸上皱纹还不太深,头上却似白雪盖顶。每拔出一个来,仔细端详一番,满意地微笑一下,又挨个摆列在地边上。
一位老太太从小道那边走过来,年纪也在六十开外,嘴角两道深深的纹缕儿,脸上却不显什么老相,花白的头发很有些了,因为梳理得好,乍看起来,却是一头光光整整的乌黑头发。手里一根拐杖,并不拄它,只是拖着,一来到了年纪,似乎应该有个扶手,二来出门走山道,似乎应该有个随身,实际上拿在手里,只不过是个点缀。
走近来,看到地边上摆列的大萝卜,不由啧啧称赞:“好大的白萝卜!”
白发老太太抬头一打量,接着诡秘地笑笑:“你看着大吗,我还嫌小呢!”
黑发老太太也笑着,来了一句:“人心不足呀!”
白发老太太却认真地说:“有时候,人心是不足的。”说了,又瞅定黑发老太太,问她从哪儿来,上哪儿去。
黑发老太太用手背擦着脑门上的汗,叹气一样地说:“老不出门,这五里坡坡堖堖沟沟洼洼的,走得真费劲儿!”
“歇会吧,歇口气儿!这儿树荫底下凉快。”
见说,黑发老太太手扶拐杖,身子一屈,两腿一弯,坐在地头上。摸着大萝卜,说:“好大白萝卜!怎么长出这么大的白萝卜!”
“老天爷给长的呗。”
“老天爷偏给你的长这么大!”
“我可怨老天爷给长的不大呢。”
“人心不足呀!”黑发老太太又来了这么一句。
“人心要足了,还敢和老天爷争长短!”
黑发老太太吃惊地说:“敢和老天爷争长短?”
“不争,老天爷真会那么发善心,给你长出大白萝卜来?”
黑发老太太眨巴着眼,半信半疑地瞅着白发老太太。
白发老太太捡起个萝卜说:“来,你尝尝,品品这里头有个长短没有!”
“我的天!俺怎么能吃你的萝卜!”
“吃吧,不碍事!别看样子不打眼,可不是辣萝卜,又甜又脆,又解渴,又解乏。”说着,擦了擦萝卜上的土,递过来塞到黑发老太太手里。
黑发老太太谦让了一番,又道了一声谢,拿起萝卜咬了一口,嚼了几下,还没等咽下去,就称赞说:“真不赖!”又咬了一口,边嚼边称赞:“真不赖!”
白发老太太笑着说:“品出长短来了吧!”
黑发老太太猛然想起来似地说:“你不吃?老嫂子!”
“老天爷可夺了我这份福气啦,你看我这牙胡噜胡噜的,瞅着这又脆又甜的好吃物件,干瞪眼。我不是见你牙不坏,还不请你吃呢。有副好牙真福气!”
黑发老太太叹口气说:“哎!还福气呢,霉气呗!”
“什么事把你糟心成这样儿啦?”
“说起来叫人呕气!……咳!光顾歇了,忘了办正经事。老嫂子,大队长家里在哪儿?”
白发老太太对黑发老太太打量了打量,说:“大队长家离这不远。从东口进村,笔直走,见路北第二条巷子,拐弯,再走,靠右手第七个大门就是。门口东墙上画着个丈数来高的人,手指着下角不到一尺长的反动派,可好认呢。你找大队长有什么事?”
黑发老太太没有答复,她一边拉过拐杖,准备起身,一边念叨:“俺这就去找他。”
白发老太太按住拐杖说:“别忙!你到他家里也找不到他。”
“他上哪儿去了?”
“这,就连他家里的人也说不上来。兴许去地里了,也兴许到别的队上去了,也敢许到公社开会去了。”
黑发老太太嘘了口气,失望地说:“老天爷!叫俺白跑一趟!”
白发老太太凑前挪挪,关切地问:“找大队长到底有什么事?”
黑发老太太愤愤地说:“告俺那小子。”
“告你的小子!”
“可不,俺告他忤逆不孝。”
“啊!他不给你吃?”
“不是。”
“不给你穿?”
“不是。”
“不侍奉你?”
“也不是。”
“那,怎地忤逆不孝?”
“他不听俺当老人的话。”停了停,又说:“说实在的,俺那小子倒不怎么赖,全是俺那媳妇的不是。自打娶来了,过门头两年倒还安生,这一两年就光调唆俺那小子。俺那小子变心改样儿,净顺她的,不听俺的,媳妇是心往外撇,小子是有了媳妇忘了娘。”
白发老太太附和着说:“是啊,是啊,有了媳妇忘了娘,叫当老人的怎不伤心!当初你不该给他娶媳妇哩!”
“当初真不该给他娶媳妇。也是做老人的轻贱,到时候由不的要操这份心,想望抱个孙儿。嗨!你是没见俺那小孙孙哩,真沾人!才一岁多还不到两岁,翻跟头,打坐坡,挤眉弄眼,啥花样儿也会,可逗人哩!成天‘奶奶、奶奶’的,只要吃饱奶,连他娘也不要,光缠俺。”
“这一说,还是得娶媳妇。”
“谁说不是。就是不该调唆俺那小子,不听俺的话,真叫人糟心死啦!”
白发老太太听到这里,笑了笑说:“和她打离婚!”
“打离婚!”黑发老太太猛不防来个闪雷,吃了一惊:“离了哪儿再去找这么个媳妇!当初俺那小子对象好了,对俺说,俺说:‘是好是赖,得过过俺的眼!’俺那小子倒听说,真把人家带来了。人家是城附近大鹿庄的闺女。俺一瞄,模样长得挺俊气,人性儿倒温厚,一口一声地赶俺叫大娘,叫得俺心里痒酥酥的。还有一层,早先只有咱山里闺女往平川流,哪有平川闺女嫁到山里头来的,这门亲事,你打着灯笼哪儿去找,俺一口就应许下来。过了门,又看出了一层,先以为平川姑娘,秀里秀气,又念过什么高小,庄稼活路上敢许怵场,谁知道人家扶犁动锄,使杈弄锨,那样儿也不草鸡。你看着不赖,村儿里也瞧上眼了,要她当妇女组长,俺说才过门的媳妇,当了干部,黑间白日,跑跑颠颠的,你不往坏处想,可人们往坏处议论呀。村干部们来劝说俺,说来说去,俺翻过儿一想,媳妇人能干,当个干部,俺做婆婆的也光彩,就松口答应了。这两三年时光,人家真没给俺丢人,在人们口里落下了个好名声。”
白发老太太拍着黑发老太太的手背,说:“说了半天,怪好个媳妇嘛!”
黑发老太太说:“光是这些,可不怪好儿的。就是,咳!她把俺那小子调唆的,叫俺老婆子伤心!”
白发老太太乘势捏住黑发老太太的手,把脑袋凑到她脸跟前,问她到底是什么事。
黑发老太太说:“俺那小子当了队长啦。早先他就是民兵组长,耽误工夫,还不算太多。这会儿又当了队长……”
白发老太太拿自己的手拍着黑发老太太的手掌,截断她的话说:“好啊!说来说去,我还不晓得你就是队长的娘呢!好啊!”
“好啥呀!人们要他当队长,免不了的净是得罪人的事,这先放过不说。成天脚不点地,还能管顾家里的事?俺可说什么也不让他干。他见俺挺硬脸,到有点二心不定,就是俺那好媳妇一个劲儿的撺弄,他就耳朵软,听枕边言,硬是接了那官印。”
“儿大不由娘,你就依他去吧。”
“依着他可不行。依了小子也不能依媳妇。队长当不当,俺那小子还没说什么呢,媳妇竟和俺当面顶嘴,俺这当婆婆的还怎么过日子呀!”
“日子还不好过!少管点他们的事不就行了。”
“俺就是不愿再管他们的事,可是这家里的事呢?别人自留地里的物件都拾掇干净了,老嫂子,你这大白萝卜不也是拔了往家里归著吗,俺那自留地里的大红薯还没动一镐呢。小子媳妇的都当了干部,回家吃顿饭都好像脚板上踏着火,急忙扒拉两口,扔下碗就往外跑。真是吃的自家饭,忙的众人事。跟他们一提念这事,总是一句,‘忙啥呢!’他们倒是不忙,俺老婆子能不着急?今儿俺实在忍不住了,又对他们说:‘那红薯不刨,等到上了冻封在地里呀!’你猜俺那小子怎说:‘封在地里也值不了多少。’”
白发老太太嘻嘻笑着说:“那不过是一句话,迟早还不刨了!”
“俺也知道那也不过是一句话,他迟早总得给刨了。可是赶早不赶晚呀。俺来找大队长,就是叫大队长摘了他那官帽子,少跑乱众人的事,看他不乖乖地给俺刨了那红薯!”
“啊!”白发老太太像听到个不好的消息似的吃了一惊。她皱起眉,眯起眼,定神儿地瞅着黑发老太太。瞅了一会儿,又慢慢地展开眉眼,笑笑说:“听你这么一说,你可就再也找不见大队长了,找见了也是白费。”
“这话怎么说?”
“他不当大队长啦。”
黑发老太太摇头摆手地说:“不会的,不会的,那孩子决意不会的,俺可知道那孩子。”
“你见过他?”
“见过,见的还不少呢。三天两头的上俺村去,人家可是个好样儿的!见了俺,大娘长大娘短的,比自己儿子还热和。就说小一辈吧,人家可是个大队长呀,叫得俺倒有点过意不去。那天俺说要做饭,瓮里没了水啦,俺那小子和媳妇你知道是不管家的,俺就提上水筲到井上去打水。碰巧大队长走过来,一句话没说,打俺手里夺过去水筲就打起水来。俺说有一筲就够做饭使的了,可是那孩子说什么也不听。一筲又一筲,瓮口沿上水要溢出来了才停手。你看老嫂子,自个儿的小子和媳妇跑跑颠颠地不管家,人家大队长倒给俺帮忙!”
白发老太太嘿地笑了声:“那大队长也怪,他自个儿家里的水瓮里说不定正没水,却跑去给你家里打水!”
“所以说俺老觉得过意不去嘛。可是大队长那孩子就是值得人敬服,别的俺不知道,俺村里的人可没一个说他赖的。你怎么说他不当大队长了呢,不会的,决意不会的!俺不光知道他的性气,还知道他家里的底细呢。”
白发老太太不觉眉毛一扬:“你还知道他家里的底细!”
黑发老太太很有兴头地说:“可不是。他哥儿俩,他哥哥也是个了不得的人,打日本时候就参加了八路军,打仗可猛着呢。直到后来打蒋介石,他已经成了连长。那一次打石家庄,他连里打得只剩下十几个人,他看着一时上不去,端起机枪嘟嘟嘟打死了二十几个蒋匪军,哗一下攻进去了。他也中了一颗子弹牺牲了。”沉默了一下,又接着说:“他家里还有个老娘,他娘可是个老模范呢,母亲送儿打鬼子,他哥哥参军就是他娘亲自送去的。后来在村里当妇联主任。办农业社的工夫,还是个小社的副社长呢。往后年纪大了,才没有再当干部,可是办工作干农活依旧硬挺硬。你们在一个村,你说俺说的对吗?”
“你见过他娘吗?”
“就是没见过,可想见一面呢。老嫂子,你是常见她的了?”
“我成天和她碰头。你说你知道他们家里的底细,可有一桩你是不知道的。那大队长不干了正是他娘的主意。”
黑发老太太听了这话,惊得目瞪口呆,连声说:“啊!啊!有这等事!”停了一下,又摇着头说:“不信,俺不信。大队长人家干得挺好的嘛,就是他娘那禀性,也决计做不出这等事来!”
白发老太太笑了笑说:“怎么做不出来呢?要我是大队长他娘,也决计会不让他干的。自个儿家里的活儿撂下,倒给人家去挑水!你想,还能让他再干!”
黑发老太太又啊啊了两声:“这,这可不会……”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好似黑夜迷了路,弄得不辨东南西北。
白发老太太瞅定黑发老太太说:“不会?你有个算盘,大队长他娘就没这把算盘!大队长帮你挑了水,你自然高兴,道他的好,可他娘就不乐意。害得你有事老远跑来找他,慢说没找见,找见了,他也不干不管,你说怎么好!”
黑发老太太一把抓住白发老太太的手说:“俺定要找到大队长,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要见见他娘,把这些都叨叨清楚。”
“不用啦!”白发老太太笑了笑,接着说:“人家当娘的还没说话呢,你着那急干啥!老人们只愁孩子们没出息,真有出息了,还往后扯?当干部,也不过为大伙儿出点力,服点务,自家也短不了什么。就说管顾家里少些吧,众人沾的光可说不尽。光等着干部为自家服务,却不想叫儿子出来给大伙儿办办事,光受益,不出力,只拨拉小算盘,不打大算盘,得了便宜卖乖,你说对吗?”
黑发老太太的脑袋慢慢沉起来,白发老太太越说,黑发老太太的脑袋越往下耷拉。有一会儿,白发老太太又说:“我这大萝卜,你那大红薯,你说都不错;再好,也不能当正头香主。吃饭穿衣,生活用项,大头儿还是要靠队上的生产。你我老八板儿,着急自家这一小块自留地,这不怪,孩子们正出挑哩,生扯着也要他们光瞅着这个小圈圈儿,这就斜边啦!说都会说,大河干了,小渠渠再满,也不济事,可临到身上,明白人变成糊涂虫啦!”
黑发老太太的嘴唇微微颤抖,眼睛直直地盯着排列的大萝卜,手指没意思地抠着拐杖把。白发老太太说完了有一会儿,她才仰起头来,眨巴眨巴眼,说:“老嫂子,你是说俺呢!”
白发老太太好像没听见,只是感叹地说:“用到你那句话啦:人心不足呀!”
黑发老太太又移开视线,偏过脑袋:“你在这地方又截住俺啦!”
白发老太太说:“大队长他娘说过四句话:莫像杨柳半年绿,要学松柏四季青。莫像灯笼千只眼,要学蜡烛一条心。”
“我说人家这心志就是高嘛!老嫂子,你可也真会引逗人啊!”
“我说话没高低,错了,你可批评批评!”
“哪儿的话,你给俺这服药,可是大补药!噢!老嫂子,半天还没问你姓啥呢。”
“婆家姓齐。”
“啊,同大队长他娘一个姓!家里还有啥人?”
“就一个小子,成天也是不知道忙活什么,总不落屋。这大萝卜你夸它不错,你是不知道,从种、锄、浇水、上肥到这?往家里拾掇,全得我老婆子一人经手。”
“啊,可说呢,闲拉了半天,耽误你的营生,你忙吧,老嫂子,俺走啦。”
“你不是要找大队长?”
“用不着啦。”
“等我见了他,要不要把你的事告诉他?”
“可别!鬼迷了心,起了这么个馊主意,够丢人的啦!你可别再让俺现眼!”
“那就再呆会儿,远路来了,到我家里去吃了饭再走!”
“不啦,不啦,赶紧家去,刨俺那大红薯呀。其实,老嫂子呀,俺也不是那落后人。俺那自留地的大红薯,全是俺栽种的,这会儿说刨,还用着小子和媳妇他们了?叫他们安安心心多管些队上的事吧。”
“好呀!我看你就不是那落后人!”
黑发老太太兴兴头头,紧拉着白发老太太的手说:“咱两人真算有缘法。你住在哪块儿?老嫂子,刨完红薯,我再来看你,咱们再好好拉拉。”
“你可一定来呀!我和大队长住在同院。”
“那更好啦,顺便还可以见见大队长他娘。你忙吧,俺走啦。”
走了几步,又回转身来,亲亲切切地说:“你啥时候有工夫,请到俺村去到俺家里坐坐!进村只要一打问队长他娘,人们全知道。”
转身要走,又回过头来说:“刨完红薯,俺提上一篮子红薯,用手巾包上俺山里那大柿子,准来看你。你先给大队长他娘捎个信,俺来了,要好好看看她呢,俺早就想见她的不行啦。”
这回没再回身,拖着拐杖,顺正道笔直走了。
(1962年9月初天津)(附图片)
姚有多 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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