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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淑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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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2-10-21
第6版()
专栏:

贞淑
文放

风雨的黎明,我沿河堤轻轻地走着。我仿佛看见了汉江的波涛,看见你从堤岸上走下来,轻巧地跳上停在江边的木筏,两只手紧紧攥住竹篙,把木筏撑向了江心。子弹在江面上呼啸,木筏在浪尖儿上颠簸,你把湿透的裙子往上拉了拉,掖在腰里,迅速的低声说:“趴下,抱紧木筏!”
你终于把木筏撑到了江北,依然用低低的声音说:“快……快走,一定要回来呀!”
雨哗哗地下着,你上衣的两条飘带,被风吹得飞了起来。你像棵松树立在江边上,难道你没听见炮弹的爆炸,和那噼噼啪啪的枪声吗?朴贞淑啊,为什么你还挥动着右臂?

雷雨交加的晚上,我忍住伤口的疼痛,来到一个弹坑累累的山坡上。在一块岩石的后面,我发现了一个紧闭着门的防空洞,隐隐约约听见里面的谈话声。我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谈话声立刻停止了。风卷着雨唰唰地打在岩石上,从山下小村里,传来敌人的喊叫和警犬的汪汪声。我又在门上敲了几下,小声地叫道:“喂,开开门。”
里面沉默了半天,一个女人惶恐地问道:“谁呀?”
我犹豫了一下,在敌人占领下的朝鲜南部,我该怎样回答呢?可还是照实地说了:“志愿军。”
里面又沉默了很久,那个女人声音更低地说:“阿妈,是中国人……”
门开了,我迅速钻了进去,按亮了手电筒。一位灰白头发的阿妈妮,呆呆地坐在地炕上。你站在她的旁边,双手抱在胸前,身上紧紧裹着一件不合体的男人外衣。你们都惊恐地望着我。我请求在防空洞里躲藏一天,晚上就离开。阿妈妮为难地摇着头,不住地叹气。我看看洞外,天还没大亮,就披上雨衣,走了出去。你冒着雨追了出来,拉住了我的雨衣袖子。你站在泥水里,羞怯而着急地说:“不要走,请你不要生阿妈妮的气,她吓怕了,刚才鬼子兵还来搜查!”
你把唯一的一床棉被,给我铺在炕上,又把大箱子里的东西收拾出来,万一有了情况好让我躲藏到里面。在战争中,在敌人占领的恐怖下,这是一种多么难得的款待呵!
我一躺下,骨架就像散了似的,再也动弹不得了。你看见了我左腿上发黑的伤口,用手捂住眼睛,惊慌地叫道:“血,血,他负伤了!”
你让阿妈妮把你的一条雪白的绸裙拿来,你把裙边在嘴里咬了咬,嚓嚓地撕成了几片。你用挑着花边的手绢擦去了我伤口上的污血,把一片片洁净的绸子裹在伤口上。我真想说几句感激你的话呵,可是我的嗓子发干,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我没能说出我要说的话就昏迷过去……。
我醒过来,第一眼看见的是放在我枕头上的金达莱花,花瓣上还带着水滴,那是一朵血似的红花。你坐在我旁边,一勺一勺把米粥送到我嘴里,阿妈妮在我身后搧着扇子。我从来没有流过眼泪,可现在泪珠却簌簌地滚下来。光线从门缝和窗缝里射进来,洞里稍许亮了些,这时,我才看清了你清秀的、苍白的面容、雪似的上装,乌黑的裙子,和那机灵的眼睛。你至多不会过十八岁吧?从你的眼睛里还常常流露出孩子的天真和稚气哩!你从箱子里拿出来一身朝鲜服装,说是你哥哥的衣服,他在准备逃往朝鲜北部的前夕,被敌人抓去了。你让我换下沾满血迹和泥水的军装。我摇摇头,在这个时候,我怎能让你冒生命危险去洗这些东西呢!
“不是单为了洗这些衣服,”你说:“万一鬼子再来搜查,好说你是我的哥哥。换上吧,我站在外面给你望风。”
你转过身去,站在洞口上,风吹得绸裙瑟瑟直响。过了一会儿,你转过脸,咯咯地笑了起来,走到我跟前说:“我们的带子不是这样系的。”
你把我上衣的几条带子解开,按照朝鲜的式样系了起来。你上下打量我好久,严肃地低声说:“我常常问阿妈,中国人什么样呢?呶!原来你们和我们是一个样子的,看,你穿上这身衣服,真像是我们的人。”
我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好像不是在战场上,是在家里,在自己的亲人面前。
“睡吧!”你说:“你大概好久没睡了。”
于是,你把我换下来的衣服放在铜盆里,端到外面洗去了。我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看见你拿着我皮带上的搪瓷缸,让阿妈妮看上面的天安门图案。你问道:“毛泽东住在这儿吗?”
“是……是的。”我说。
“啊,”你眯细一下眼睛:“我多想去北京看看呀,你说我能去北京吗?”
“等打败了鬼子,我们欢迎你去。”我说。
突然,摩托车的轰轰声由远而近,警犬也叫起来,我赶紧端起身旁的转盘枪。你机灵地跳起来,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向我挥了一下手说:“没关系,不是朝这儿来的。”
你问我为什么一个人负了伤,为什么鬼子出动这么多部队搜捕我?我告诉你我是留下掩护我们的侦察班突围,被敌人打伤的,我赶到汉江边上,汉江涨了水,天也亮了,所以才找到这里来。
“你的伤不轻,放心在这儿多养几天吧。”
“不,天一黑就走。”
“水大极了,又带着伤,怎么过得去呢?”
中午,你掂着斧头,背着背架上山去了。一直到傍晚才回来,衣服弄得精湿,沾满了污泥,你坐在炕上,疲倦地闭上眼睛。我和阿妈妮问你干什么去了,你一句话不说。夜里,你领我到江边,我们一起跳上一条小小的木筏。临分手的时候,我把那个印着天安门图案的搪瓷缸送给你。你像棵松树立在江边上,挥动着右臂说:“一定要回来取你的衣服……”

我们回来了。一涉过汉江,我便冒着爆炸的气浪、硝烟和烈火,跑到你住的山坡上。这里的弹坑更多了,所有的树木都炸碎或者烧焦了,地上堆积着岩石的粉末,防空洞跟前那块高大的岩石,被削去了一半,门窗都烧毁了,临时堵在门口上的半片破草袋子,被风吹得呼呼哒哒响。我的心紧缩了,没有勇气再往前走了。突然,阿妈妮站在我面前,她的头发全白了,当她认出是我的时候,便抱住我哭了起来。
原来,你送我渡过江的那天清晨,敌人发现了那个木筏,他们把全村八十多个老人、妇女和儿童赶到小学校里,四周架着机枪、火焰喷射器,连坦克车上的炮塔也转过来对准你们。美国人逐个地拷打和审问你们,非要找出那个做木筏的人。你站在人群里,皱着眉,咬住嘴唇。他们用钢丝抽打一个五岁的孩子的时候,你大叫一声,冲上前去,把孩子抱在怀里,你愤怒地对美国人说:
“木筏是我做的!”
美国人掐住你的脖子,摇晃着问:“你……你说,那个中国人呢?”
“我把他送过江去了。”你说。
“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十二点三刻。”
“就乘那只木筏?”
“一点儿不错。”
“你……”美国人愤怒地喊道:“你扯谎!”
你从怀里把那只印着天安门图案的搪瓷缸拿出来,在美国人脸前晃了一下,说道:
“这是他给我的纪念品。”
立刻,他们用鞭子抽你,用带钉子的皮靴踢你,用手枪柄敲你的前额,可是,你始终把搪瓷缸牢牢地抱在怀里。
“好啊!”一个军官叫道:“我让你和它一起完蛋!”
他们把你绑在防空洞旁边的岩石上,三架火焰喷射器对住你,三条毒蛇一样的火舌呼啸着向你喷去。你咬住嘴唇,一声不响,右手高高地举着搪瓷缸!突然,你用左手撕下带血的前襟,向着阿妈妮摇晃着,张开嘴要说什么……无情的火焰吞没了你的脸!……
阿妈妮交给我那身洗得干干净净的军服,被卡宾枪子弹穿过的三个洞,补着三块草绿色的补钉,针脚缝得很细很密,衣服里还夹着那朵金达莱,它干枯了,但花瓣依旧是血一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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