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子 [复制链接]

第6版()
专栏：

松子
许栋梁
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正逢清明时节。到家后第一件事是上东山岗拜谒那棵青松。漫山是相思树，唯有那一株青松出类拔萃。那不是一棵普通的松树，它有一段不平凡的来历。看见了它，犹如重新看到我所不能忘却的那个人。
记得十一年前春天的一个清晨，我和小虹踏着朝霞跑到这山岗上温习功课。当时我和她都只有十九岁，对未来充满着美丽的幻想。当朝阳从东海的波涛间涌起时，我们对着红日谈到自己的理想，想望着更美好的未来。
然而，远方传来了炮声。我们一齐参加了志愿军，来到了朝鲜战场。我们曾是同学，同时在团旗下宣过誓，现在更成为亲密的战友。我们被编在一个连里，我当战士，她当卫生员。我们一同为朝鲜人民的苦难流过泪，也一同为战斗的胜利欢笑过。有时我们也一起怀念祖国和故乡的亲人，想像着凯旋的一天，在安东桥头喊一声：“祖国啊，我的母亲，我们回来了！”
这一天终于到了。我回来了；但，小虹没有回来。为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她已经献出了年轻的生命。这棵松树将会永远纪念着她。
这是1951年深秋，在我连坚守苍松岭的一次激战中。敌人疯狂地向我阵地倾泻烧夷弹，山岗上烧起漫天大火，松林沾了鲜血，像擎天的火把在烈风中燃烧着。我的手臂被灼伤了。小虹奔来为我包扎。我们蹲在战壕里，听到头顶上的松树在烈火焚烧中发出噼噼啪啪的焦裂声。突然，当的一声，一块什么东西掉在我钢盔上。凭经验判断，炮弹片不会这般轻松。等它滚到地上，一瞧，是颗松果，平平常常，外壳微焦、蒂叫火烧断了。我心里想，它逃出火海，投入大地的怀抱，莫非为了保存襁褓中的生命——松子？
小虹凝视着那松果，眼睛里流露出深情的神采。她默默地把它拣起，揣在怀里，意味深长地说：“故乡的相思树也该是结子的时候了！”
在敌人重炮火的威胁下，挂彩的人越来越多。小虹在战壕里奔忙着，为战友们包扎伤口。绷带全用完了。她霍地撕下自己的双袖，露出两只满布伤痕的胳膊。再用完，又撕下裙子的下摆。战士们看到，激昂地脱去上衣，喊道：“要绷带，有的是！”
激战继续到傍晚。在火与血的考验中，这位少女表现出非凡的崇高品格。当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她因用身躯去掩护一位伤员而被敌人的炮弹片打穿了胸膛。她只说了半句话：“回去告诉祖国人民，我……”就永远闭上了她的眼睛。
漫山遍野燃烧着的松林啊，高举起你致哀的火炬吧！告诉祖国人民，为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为了保卫世界和平，一个十九岁的少女壮烈牺牲了！
当我从她衣袋里掏出那颗松果时，不禁泪水沾湿了她的衣襟。我把它轻轻地握在手中，仿佛感觉到了它的温暖和跳动。它是一颗沾着鲜血的心啊！
战斗结束后，我们一人一把土把小虹埋葬在松林下。战友们默默地坐在她墓旁。晚霞像一面血红的旗帜展现在天边。我剥开那松果，把松子撒在墓旁。从那些松子中，我选择出一颗最大、最成熟的，用她衣服上撕下来的“绷带”包好，为了永久的纪念，我把这颗松子寄给故乡小学校的少先队。
这不是一颗普通的种子啊！它来自燃烧的土地，沐浴过烈士的鲜血。它是一颗心，一个复活的生命，一个崇高的象征。
为保证这珍贵的种子发芽茁壮，少先队开会研究，观察地形、勘测风水，终于确定在东山岗上动土。那山岗东临大海，南望平原，西北群峰连绵，地势雄伟，风景清丽，是小虹生前所爱的地方。
种子落土后，每天清晨和黄昏都有红领巾在那里徘徊。他们的眼睛老是注视着地面；到了夜间，那种子则埋在他们的心里，带到梦乡去。
也许是因为经过烈士鲜血的灌注，也许是由于几百颗少年的心的温暖，也许是故乡水土特别肥沃，也许是太阳的光辉更加亲切的爱抚，松子终于发芽了。消息立刻传到战地，连指导员为此题了一句诗：“烈士英灵不死，松树万古长青！”果然，松苗日日茁壮，现在已经高出人头了。
清明节那天早晨，当我登上东山岗时，红日正在升起，东海在唱庄严的颂歌。一群红领巾正在青松上结彩纸。有一个小姑娘虔诚地拈着一朵鲜红的木棉花，插在松枝上。她那严肃的表情虽然掩盖不住满脸的稚气，但在她晶莹的眼睛里蕴藏着多么深沉的爱啊！这深情的神采啊，是以前我在小虹眼睛里常看到过的。然而，这女孩子眼睛里映照出的不是当年的火和血，而是太阳光交织着木棉花鲜艳的色采。她眼前的松树青枝绿叶，不是当年的枯林焦木。现在，我更加明白了，是为了什么，小虹才闭上她美丽的眼睛，让黄土掩盖了她的睫毛。——就是为了让这些孩子的眼睛永远能看到阳光和鲜花。
看吧，这些孩子都在十岁上下，他们多是在抗美援朝年月里诞生的；说不定有的恰恰和这颗松子同时孕育、一同成长起来的。松树年年壮大，孩子们天天向上。当年培植松子的红领巾该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了。这些青少年们全都了解这棵朝鲜松树不平凡的来历。
如今，青松挺立在东山岗上，像一个哨兵日夜守望着东海。越过千山万水，它仿佛在眺望远方的朝鲜山岗，在那里被烧焦的松林该全发绿了，在小虹墓旁我们撒下的松子也该长成小松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