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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2-11-19
第4版()
专栏:

故乡叙旧
陈残云
我回到家乡的那一天,天气很热,下了一阵过云雨,太阳还像火烧一般,晒得田野上升起了热浪,晒得人胳膊发疼。
我吃了午饭,邻居故旧都来扯谈,其中老农民陈灶分外热烈。他一来就问我要不要看看田间生产,我说什么都想看,他便高兴地领我往外走。
他带我到圩场上转了一个弯,看看风光。圩场上人头钻涌,熙熙攘攘,家禽的喧叫声和人们的叫唤声混作一团,煞是热闹。陈灶对一个不顾队里的生产、只管作买卖的人,很是生气,骂了他一句“忘本”。之后,他领我离开圩场,在田野四围巡逻,田野的禾苗一片翠绿,景色迷人,陈灶欣然地告诉我,今年的秋收,将是一个比往年更可爱的丰收盛景。
我们回到村里已经是傍晚了,金色的斜阳射进小巷来,习习的夏风吹进小巷来,暑气渐渐消减。陈灶脱掉上衣,露出树皮一般的身体,我们坐在我家门前的瓜棚下,乘凉聊天。
陈灶是生产队里的保管员,年纪才五十多岁,相貌却像六十开外,头发已经灰白了,瘦薄的腰背有些微弯,他是一个喝尽苦水的人。记得他少年时候跟富农看牛,常常挨饿,常常生病,身体又高又瘦,又迟钝,给人安了个花名叫“高大衰”。在村子里,比他矮半截的阔孩子,都嘲笑他,欺负他,打他。我和几个穷小子看不过眼,替他抱不平,他却很自卑,很胆小,有了我们帮手,也不敢对阔孩子还手。后来长大了,卖了半边祖屋,讨了个矮小老婆,跟着,又流到香港当了几年杂工,算是成人长进又见过世面了,但回到村子里来,依然给那些长大了的阔孩子欺负。直至共产党来了以后,他才挺得起腰板做人,才渐渐活得有声势,“高大衰”那个外号也随之消失。
现在,陈灶在村子里很有名声,十年内讨了两个儿媳妇,嫁了一个女儿,连添孙子在内,几乎年年都有喜事。大儿子在圩场上土产收购站当杂工,二儿子是队里的积极分子,女儿嫁给邻村一个生产队长,两个儿媳都是响当当的生产好手,各自立了家。他和他的在饭堂作炊事的老伴,都有固定工分,无挂无虑,生活舒畅。这样一个男婚女嫁都是顺头顺路、人人自立的家,十分叫人羡慕,陈灶从前作梦都梦不到。
多采的时代,多采的生活,使陈灶的性格变得开朗明快,热情达观。他那双自卑的眼睛,那个怕事的嘴巴,完全变了,变成一个经常是满面笑容,心快嘴直的人。在队里,仿佛是个严厉而和气的家长,有哪个年青伙子躲懒不出勤,或胡乱地使坏了农具,他总是半笑半骂地批评:“你祖爷不是阔佬,你莫当二世祖呵,牛仔!”
我和陈灶二十多年没有见面了,他的生活历程和这许多变化,一半是我的老母亲告诉我的,一半是跟他走路时聊出来的。他知道我在外边闹过革命,是个共产党员,对我特别好感,特别亲热,他的不是语言所能表达的对党的热爱,和对我的少年时候的纯真友情,互相交融地在我的面前流露。
他靠着墙壁安然地坐在小凳子上,一边搧着葵扇,一边笑嘻嘻地问我:“老弟,你看我们的村子像样么?生产像样么?像个兴旺样儿么?比起你替我打抱不平那阵子,有甚不同?”
他连珠炮一般的问话,问得我发笑。我没有回答他,反问:“还有人叫你‘高大衰’么?”
我的母亲从屋子里端出一壶清茶,给陈灶斟了一碗,顺嘴答道:“谁都灶叔前灶叔后的叫,是个名人啦,还衰?”
“就凭共产党毛主席打下了天下,连我的衰运一气打走啦,不衰啦!”陈灶的声音响得震耳,把茶让了给我,续道:“说来也出奇,天下翻转了,人也走运。村里人心红,生产出色,且不说它,便是讨个媳妇,嫁个女儿,都是顺心顺意的。我这大半辈子发霉的人,竟有个好晚景。”
我被他的愉快感动着,笑问:“算个有钱人了吧?”
“不,不算!”他用劲地摇动着葵扇:“我不走自发,没多少钱,余粮倒有几升。”
“几升余粮,算什余粮?”我打趣道:“明儿你要请我吃饭,我不好意思吃呢!”
我母亲从旁插话:“他家的谷子瓮缸装不下,你吃他半年也吃不完。”
陈灶眨着欢喜的眼睛,悠悠然地抚着灰白的短发:“老弟,别的事儿阿灶照应不上,吃几顿粗饭全不费劲。说实话,这两年年景不坏,若不是‘大食懒’,爱吃不爱劳动,若不是只管走自由市场,顾私不顾公,谁家没几缸超产谷子?”
我问:“怎不多卖一点?”
“留点家底,明年养个猪。”陈灶很会打算。说着,他斟了满满一碗茶,咕噜噜喝了几口,用手抹抹多须的嘴唇,又道:
“你问我算不算个有钱人?嗯嗯,若是依了旧日的规例,穷家子讨个媳妇,嫁个女儿,都得卖屋借债,这账目算它一算,我也合得上个有钱人呵。”
我母亲搭腔:“你讨了两个媳妇,嫁了个女儿,哪里借过债?”
“就是呀,旧日请雇工的大耕家,无非是这个气势。”陈灶放宽嗓子笑了一下,很满足似地:“我是个顶知足的人,这就够啦,共产党比什么有钱祖宗都好呵!”
我问:“还有什么缺的?”
“这就难说啦,知足的人什么不缺,不知足的人,什么都缺。”陈灶似乎对什么人有意见。他说:“好比前些时,队里生产没弄好,短缺几颗米粮,便有人生怨气,如今米粮不缺了,却又有人走自发、要顾自发财。自私自利的贪心鬼,怎么填也填他不满,对不对?”
“对!”我点头说,随问:“米粮短缺时,灶婶生怨不生怨?”
“女人家眼底浅,喃几声是有的啦,“陈灶顿了一顿,打量我母亲一眼,带几分含蓄地:“可她和你老娘一般,识得大体,只管在屋里暗暗地喃,倒不曾在众人跟前胡说乱道。”
这时候,正有一个矮小消瘦的妇人走进巷子来。她矮得精灵,瘦得硬健,好比是一根坚韧的短棍,走路身轻脚快,显出一种麻利惯了的样子。她走近陈灶,把一扎门匙交了给他,仔细地对我端详一会,问道:“同志叔,你是公社来的吧?要不要在饭堂开伙?”
“哎哟,灶婆,你真是个懵婆子——”我母亲张嘴笑着,故意对她戏弄:“他是哪来的生客,你瞧,瞧——”
这原来就是陈灶的老伴。年轻时我曾偶然见过她一两次面,没有印象,她对我自然更陌生。她定神地盯着我,用铜簪子剔着微白的头髻,边摇头边笑:“不知。”
“嗯嗯,豆豉眼,瞧不见人!”陈灶抿抿嘴角,把葵扇递给她,责骂似地:“阿婆的儿子,怎不知?”
“是吗?他就是旺叔吗?”她喜滋滋地辨认着我,薄瘦的脸皮堆满笑纹:“人老啦,眼也钝,旺叔后生时的相貌,我全不记得啦。只记得——”她歇歇嘴,偏着脸瞥一瞥陈灶,笑说:“记得老家伙说过,旺叔帮他手,揍过那些欺人的阔孩子。”
“你该晓得,阿旺还跟着共产党,去揍过国民党阔佬呢。”陈灶挺着青筋脖子,用门匙敲敲墙壁,很神气地教训她道:“共产党打下天下,我们享了个太平福,应该知足呵。莫短缺几颗米粮,便天塌的一般,喃呀喃的。”
“我没短没缺,喃什么?”灶婶翘起尖尖短短的下巴,好强地反驳老伴。后来一想,似乎发觉自己有过差错,连忙遏低嗓门:“便是有些不悦意的事儿,心里解不下,也只跟阿婆喃几声罢啦,不曾在众人跟前嗟怨过。”
陈灶转过弯,夸她一句:“你就有这桩好处,明大理,识大体,若是人喃你喃,我定要骂你忘本呢。”
灶婶像别的老妇人一样,听话每每听了后半截,忘了前半截。她只管使劲地搧着葵扇,听到“忘本”这个字眼,不觉心里一怔,急嘴道:“我跟你老家伙熬了大半世,心肝肺腑你还摸不着?怎会忘本?便是一时糊涂,也不会把共产党的恩情忘掉!”
“我赞你好哇,没说你忘本。”陈灶高声说着,笑着,笑得多皱的腮颊上露出了红光:“可顶好是碰了什么难事,也不要生怨气,像喃呒佬一般。人走路每每踩着刺,生产遇上个逆境,米粮少分几颗,亦是情理,你懂么?”
“怎不懂?”灶婶显得神气,大模大样地说:“队长说过,世上没哪个是神仙,拦不住害人的风雨。”说完,她转动着矮小的身子,靠在我母亲身旁,拉个小凳子坐下。
“是呵,时年不济,连年大灾,”我解释着:“加上公社初立,有些事情没上正轨,一时照应不全——。”
“如今全上正轨啦,威势大啦,灾也不怕。”陈灶兴冲冲地打断我的话。之后,又有所感触地:“就怕有的人不知足,要一步登天,顾自家走自发。”
灶婶尖声道:“顶好是订些规条,谁不听从的,大伙评评理,叫他晓得大伙的威势。”
陈灶很赞赏他老伴的意见,点头道:“定然罗,也该开几回会,算个账,叫他脑筋亮几亮。”
我想插话,陡地被一个清响的声音阻断。那声音说:“日头快落啦,你还有闲心磨嘴?!”接着,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缓缓地走来。她不高不矮,不肥不瘦,穿了一套褪色的嫩蓝衫裤,裤管卷过了小腿肚,一手搭着压在肩头上吊着两个空木桶的扁担,一手用着小竹笠来搧凉,看样子是从田间回来的。她一面悠闲地走,一面大声说:“你快去挑水弄饭呢,支部书记说,今晚要开会。”
灶婶仰头望望夕阳,说:“早啦,你急什么?”随后她得意地告诉我,那女子是她的大媳妇桂英。
桂英说:“要提早开会,你知不知?”
陈灶热心问:“大嫂,什么要紧的会呵?”
桂英走到我们跟前,好奇地瞅了我几眼,像对陌生人一样,没有跟我打招呼,站住说:“说是跟走自发的人算算账,议议怎么作好大伙的生产。”
这正合陈灶的心意。他眼珠睁得圆亮亮的,对她的老伴挥手道:“对着啦,这个会顶要紧,你快弄饭去,早点吃饭,早点冲凉,人到得齐全。”
灶婶依了老伴的吩咐,把葵扇掷还陈灶,转身欲走,见桂英还在盯着我,便赶忙对桂英说:“你叫句旺叔呀,怎么眼巴巴的?没规没矩。”然后,灶婶要我明儿到家吃饭,说是她讨了两个媳妇,添了三个孙儿,嫁了一个女儿,让我跟她的老伴补喝两杯。我说:“别破费啦。”她说:“破费什么,炒个鸡子就是啦,酒也是自家酿的。”说完,不管我应允不应允,笑嘻嘻地走了。
桂英知道我是什么人,爽朗地唤了一声“旺叔”。她一点不拘束,熟落地说:“你还是满口乡下话,一听就晓得是我们村里人啦,顶好晚上到会场讲个话,大伙准喜欢听。”
陈灶连声赞成:“好好好——”
我说:“我不知村里情况,不讲了。”
桂英道:“村里人爱听时文,随便说什么都行。”她说得高兴,不提防扁担两头一滑,木桶砰蓬一响,摔跌在地上。
“想着听时文,桶子不要啦!嘘!”陈灶急忙跃起身,小心地审视着木桶,见一只跌破了篾箍,摔了底,他珍惜地抚弄了一会,责骂道:“你们就像二世祖一般,不知世道艰难。”
桂英跟他笑着说:“它本来就是坏的,你没保管好。”
“还怨赖我呢,嘘嘘!”陈灶东摸西弄,吟沉着:“修理一下还可用。”随转面对我说:“老弟,你讲时文就得添上这一条,教大伙记着,我们是穷家子,切莫忘了穷家子的本性,一把锄头,一只水桶,都是血汗换的,来得不轻易呵!后生儿女活得福气,哪晓得穷苦是什么回事?”
桂英很敏感,知道老家公认真得有点生气,她??嘴,轻松地笑道:“得啦,依你指点就是啦,别像老人院出来的,一点事儿便叮叮响,喃个不停。”
“不多喃几遍你不在心!”陈灶咽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训诲他的媳妇:“常言道‘兴家难,败家易’,队里人头众多,七手八脚,若不是人人知勤识俭,难得有个兴旺局面,没个兴旺局面,难得跟走自发的人算账!再说,不知勤俭的人,每常会贪慕人家走自发的,你懂么?”
桂英见他说得认真,动听,有纹路,很乐意接受他的教导。她眨着温顺的眼睛,含笑道:“说的是,你也把这段时文,跟大伙讲讲吧。”
陈灶受到媳妇敬重,一下子消了气,说:“若是轮得上我,我倒不怕唠叨,多喃几遍。”说毕,他提着木桶,径自走进屋子去,边走边问我母亲要锤子。母亲跟了他进屋。
陈灶走后,桂英转身坐在门槛上,轻声对我说:“他呀,性子很急,一点事儿不放过,像个眼紧的管家婆。”
我问:“队里的后生们都怕他么?”
“又怕他又敬重他。”桂英语气爽直,看来很喜欢这位性急又唠叨的老家公:“他保管的农具,全都看作自家的,谁使坏了,他都生气,严得不会转弯。”
我赞许说:“严一点好呵,队里该有几个这样的老宝贝。”
屋子里响起了修理木桶的声音。桂英告诉我,老人人老心灵,泥水、木器和各种农具都会修理一下,是个“八宝箱”,当保管员是合适不过的。我说最宝贵的还是他的爱队如家的好心和训诲后生们不要忘本、知勤识俭的真意。桂英点头称是。
随着木桶的叮当声响,夹杂着陈灶的自言自语的扯话声,好像还在训导什么人。桂英悄悄一笑,禁不住又哼了一句:“你听,长气袋……”
桂英的话被陈灶听着了,从屋里大声搭话:“什么长气袋?你出世出得合时,不晓得个‘苦’字是怎写的!”
桂英像无忧无虑的孩子似地,又贪趣地答了一句:“我不会写,我爸可跟你一样,写了大半世呢。”
“你记得就好,连小牛仔也得让他记着!”陈灶的声浪像破铜锣似的:“要不,就叫忘本!”
“你少操心好啦,老爷爷,”桂英依然用着带笑的语气,撩撩微风吹动的头发:“如今这样子,活上一辈儿我都愿意啦,忘什么本?”
陈灶不响,又发出叮咚叮咚的敲木声。我见桂英说得轻松,探询地问道:“你真愿意这样活一辈子?”
“是呀。”桂英肯定地点头。接着,她很满足似地告诉我她那小家庭的生活实况,她说,光凭她一个人的劳动,养活得她自己和两个孩子,她的男人月中也捎回来十把块钱,老人家又用不着她照料,所以不多不少倒有点积存。“老爷爷常说,他后生时下香港打工,活自己都活不了,我一个女子,却养活得三口人,这很难得呵。是的,这还不满意,要想登天?”
这是实情。朴素沉实的桂英,和她的老家公,和一切勤劳俭朴的农民一样,对于目前村子上的新鲜局面,是满意和喜悦的。我说:“对的,知足的人,便是苦一点也开心。”但我对她有进一步的要求,拐个弯子问:“你进了党没有?”
这一问,问得她有几分侷促,她歪着头,半笑说:“落后啦,还是个超龄团员。”
“实心实意地跟着党走,超龄团员也不叫落后。”我用着鼓舞的语调:“可如今的日子还不是顶好的,今天知足了,还该看看明天,往前面看,往前面走,要登天。”
桂英愣了一愣,疑问道:“登天?”
“是要登天。”我说。
“登什么天?”桂英依然瞪起圆黑的眼珠。
“建成社会主义。”我说:“要说登天,这就叫登天了,不管路有多长,多难走,你都该跟着大伙儿一块登上去。”
桂英很明敏,一下子就领略了话里的意义。她高兴地叫道:“是啦,旺叔,你这么一说,我的脑筋也亮啦。前些时只顾埋头生产,难得听到这些话。”
此刻,陈灶挽着修好的木桶,从屋里出来,着意吩咐桂英一句,要她往后好好使用,不许粗手大脚。桂英点一点头,忙着对他说:“往后你也别只管知足就算啦,老爷爷。”
“我懂,我全听懂。”陈灶高声接上:“登社会主义,阿灶准跟得上,进党可不行。”
桂英鼓动他:“行的,老爷爷也许可进党的。”
“不行,不行!”陈灶连连摇手:“阿灶不够成色,差远啦,
……”
陈灶说完,正有一个光屁股小孩,在夕阳斜照的巷子里奔跑着,跑到家门口,见关着门,便气喘喘地叫:“爷爷……”
这是陈灶的小孙儿,桂英的大儿子。他望望小孙儿,忙把门匙转交桂英:“小牛仔饿啦,你快回家拿个篮子,领他去饭堂端饭,也替我端回来,早吃饭,早去开会。”
桂英接过门匙,站起来,小心地挑起木桶,对我说:“旺叔,你就跟大伙讲讲这段时文呀。”
陈灶附和说:“这正合时,我也要骂一顿走自发的!”
我乐意道:“好好,我们大家都讲一轮。”
桂英欣欣然回家去。陈灶坐回原来的凳子上,依然是兴致勃勃地嘴巴不敛地和我闲聊,东拉西扯,谈新叙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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