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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汉赵保成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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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49-11-27
第5版()
专栏:

  老汉赵保成
马烽
一九四六年初夏,平川里一望无际的麦田刚刚抹上一层淡黄色。城里的阎匪军,已经在征调大车,征集镰刀,准备抢麦了。
为了保卫群众麦收,我们的部队奉命开往平川。我们这一个连,驻札在离城十五里地的辛家庄。全村共有二百来户人家,在这一带平川里,只算个中等村庄。村东头有一处高院子,房舍并不怎么好,只是因为地基在一片土台上,看起来比全村房子高出了半截。我们一到村,就看中了这处院子,因为是全村的制高点,站在房顶上至少可以看出五里以外。当时连部让我们住在那里,我们把这意思和村干部们一讲,农会主任马上就引我们去号房子。我们相随着走到这处院子的大门口,大门倒关着,农会主任叫喊了半天,又打了一阵门,房主人才出来。看年纪有五十来岁,小个子,穿着一件说灰不灰,说黄不黄的布衫,上边补着四五块白布补钉。猪肝色的脸上,长着一对很小的眼睛,好象高粱面馍上嵌了两颗黑豆。他一出来就站在门当中,好象已经看出我们是来号房子,他把两手向两旁伸开说:“没房子,没房子!”随即又求告似的对农会主任说“二和哥,把同志们再引个地方罢,我这里实数是住不下!”我们向他和气的解释了半天,但他只是一口咬定“房子少,住不下”。农会主任说:“你这么大的宅院,你家通共四五口人,光上房也够住了,东房西房不都闲着!?同志们住一下也压不塌你的炕!”房主人见房子少已经不能成为个理由,于是又变了口气,说东房炕没席子,西房有点漏。他说话的声调挺和气,甚至象求告,但意思是不想让住。有些战士已经生了气,刘虎说:“不和他讲了,进去再说!”张排长斜了他一眼,仍然向老汉继续解释,说明我们这次来的任务,要住他这个院子的理由。但说来说去,他却总是一句话:“好同志们哩!再找个合适的地方吧!”农会主任也火了,大声说:“真没见过你这种小气鬼,人家拼上命来保卫麦收,你连空房子都不让住一住!”他见农会主任生了气,这才答应让我们住。他同意以后,我们才进了他家的大门。
院子倒还宽敞,黄土地压得很瓷实,大约是又做院子,又做打麦场。北边一排三间正房,虽然是砖瓦房,但已经很古老了,墙上的砖面剥落了很多处,这里缺一块,那里少一片,有的地方抹着黄泥。屋檐下吊着一些谷穗和高粱穗。东西两旁是泥土平房。正房和两边的东西房,有院墙联着,院墙是泥土的,墙头上栽着一排圪针枣刺,好象架设着铁丝网。院子南边从西往东数是:大门、牛圈、猪窝、鸡窝、毛房。院子东北角上有一棵枣树,西北角上有一盘石磨。这就是这个院子的整个形势。
我们进去以后,把房子看了看,正房是房东自己住着,我们决定一、二班住东房,我们三班和排长住西房。东房里放着些犁、耙、锹、镢等农具,炕上还堆着一堆晒干的苦菜。房主人要把这些东西都搬到上房里去,我们说放在屋角里也不碍事,但他怕我们弄坏,怎也不放心。最后还是都搬走了。西房里地下堆着些干草,房主人虽然没有搬走,但也搬来几根椽子拦住了,并且还在干草上做了几处记号。好象深怕我们偷了似的。闹得大家心里挺不痛快,但是紧接着,不痛快的事又闹了好几件:
我们住好以后,枪和手榴弹带没处放,刘虎找了几个木楔子,准备钉在墙上挂起来。刚把第一个楔子钉进去,正准备钉第二个,房东老汉听到响声,慌慌张张跑进来了,乱摆着两手,急着说:“同志,别钉,别钉!钉坏墙啦!”刘虎火了,把木楔子扔在地上说:“泥土破墙也这样贵气!”张排长说:“老乡不让钉,你就别钉好了,发什么脾气!”刘虎没回答,掏出烟袋来抽烟。刚把火点着,老汉又急着说:“小心火烧了草!”张排长说:“老乡你放心吧,我们会注意的!”老汉这才走了。可是隔了没一分钟,他又伸进个头来说:“抽完烟可把火踩灭哇!”停了一下又说:“墙上可不要再钉楔子啦!小心碰掉泥皮!”说完,又到东房里检查去了。
响午时候,我们向他家女人们借了几个碗,准备去伙房吃饭,老汉看见了,忙跑过来小声说:“吃完饭就给还回来哇!”我们答应着往出走,刚走到大门口,他又追出来了,仍然是小声的说:“可小心打烂,不要和别人家的杂了!”刘虎气得说:“打烂一个赔你十个!”他这才“噢,噢”着返身回去了。
房主人名字叫赵保成,家中有一个老伴、一个儿、一个媳妇,共四口人,儿叫赵金狗。我们吃完午饭回去时候,他也从地里回来了,是个二十来岁的年青后生,比他爹要开通得多,对我们住在他院里,表示欢迎。而且很快就和我们混熟了。背后还和我们讲他爹的怪话,说:“你们少答理他,他的小气是全村有名的,不要说对你们,就对我们自己家人也是那样!”赵金狗的话一点也不假。住了几天以后我们也就看出来了,这老汉生活上非常克俭,舍不得穿舍不得吃。晚上睡觉从来不点灯,老是摸着黑睡。每顿饭里总要添些糠糠菜菜。有一次,他媳妇倒了一碗死气饭,被他看见了,好象发生了什么大事情,他拍着两手嘈嘈道:“啊哟哟!酸了一点就倒啦!你们不怕造孽?!”他一气叨叨了多半天。但他家里人谁也没啃声,仍然是该做甚的做甚。
要说他的家资,在村里虽然够不上个财主,却也不能算穷人,自己种着自己的十来亩地,还有这处院子。不借债也不放账,每年下来除了纳捐上税,也落个粗茶笨饭够吃够喝。再加上他出奇的节省,遇着好年景,多少还能有几颗剩余。余下的粮食,就都埋藏了,自己仍然是搅糠拌菜过活。收下的枣子啦,鸡蛋啦,都拿到集上卖掉了,然后换成一崭新的票子,就都包在小红布包里,锁在炕角上的箱子里了。他这个小红布包里的票子,虽然数目并不大,种类却不少:有民国初年几百几吊的长条钱票,有以后的山西省银行票和阎锡山的土货券,还有日本统治时候的老头票;有五元十元的,也有几角几分的。据他老婆说:民国十九年山西票子捣乱,赵保成吃了不小亏,那时他存着十几块钱,开始一块钱顶成了五毛,赵保成老汉想把存着的十几块钱,赶快买点东西,可是拿出来一算计,白白要吃一半亏,觉得不上算,看了看那些崭新的票子,连忙又包了。隔了几天,一块钱跌成了五分,他老婆劝他不管买甚快出手了吧,他一算吃亏更大了,仍然没舍得花。又过了几天完全不能周行了。到这时,赵保成老汉才后悔的了不得,为这事还气得病了一场。但那些不能花的票子,却仍然在红布包里包着。
赵保成老汉和村里人也很少往来,他轻易不借别人的家具用,他家的家具也不借给别人。因此村里人给起了个绰号,叫“铁公鸡”,意思是悭吝得一毛不拔。要说人性倒是挺绵善,从来也没和人吵过嘴打过架,也没沾过别人的便宜,而且又很勤劳。每日天不明就起来上地了,受上一天回来,两手也不识闲,不是做这就是做那,要不就是和点泥,抹墙上破了的小地方,弄得院墙上象贴着黄膏药一样,这里一块,那里一块。他儿嫌难看,他却说:“好看能怎?结实就对了。”
赵保成老汉,虽然如此勤劳克俭,但据说光景比他爹手上也没多了什么,可是也没少了什么。如今这点房产地土,都是他爹给留下的。据说他爷手上也很穷,只有北面三间正房和五六亩地。他爹老弟兄三个,都很能受,揽长工打短工熬赚的又买下几亩地,又盖起这些泥土房。老弟兄三个只有他爹娶过了波姨,其余两个都打了光棍,他一子顶了三门。全份家产就都归了他,他手上五十多年了,仍然保着这份家产。他自己常说:“我是个没出息人,不过,籴不回来米,可也丢不了布袋!”
我们就住在这样一个人家里。每天起来我们想帮他家挑水,赵保成老汉无论如何不让,连桶也不让抓,怕碰坏桶,他说:“万一碰坏桶,我比花钱雇人担也贵了!”他每天总要到我们住的房里两三次,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只是看看干草上的记号变动了没有,看看墙上的泥皮碰了没有,看看炕上的席子破了没有,这么一阵子,便一句话也不说走了。我们知道了他的脾气,也就让他去。
住了四五天,麦子开镰了,全村都是以场为中心,变工收割,响应政府“快收、快打、快藏”的号召,我们白天除了放警戒的以外,都参加帮助群众收割。赵保成老汉没参加变工组,他只是和他儿收割,我们要帮助他,他不要,怕我们把麦穗丢洒了,怕把镰刀碰坏。后来只允许我们帮他从地里往回背,并且仍然要叨叨:“捆紧点,小心路上把麦穗掉了!”我们因为知道了他是这样一个人性,对他的叨叨也就不在乎了。反正实心实意帮他的忙。
一天半夜里,忽然发生了紧急情况:城里的阎匪军出发了,分两路向我们住的这个村子合围。上级下了命令,让我们这个连暂时撤到外线。接到命令之后,很快我们就离开了辛家庄。在出发之前,把这消息通知了村干部,让老百姓们也暂时转移出去。我们的房主人,听到我们要撤走的消息,都吓得起来了,赵保成老汉急得跑出跑进,一面拍着两手说:“你们为啥要走呢!我们可该怎办呀!”随后又拉着张排长的袖子说:“你们不走行不行?就住在我这院里,这院子守得住!”他好象马上要失去依靠,一点主意也没有了。张排长劝他把东西收拾一下,也赶快先到外边躲一躲,但赵保成老汉哭丧着脸说:“这一家人过活,可丢不下呀!你们走了我们可该怎办呀!”我们因为走的很急,没顾上多劝他就出发了。一直走到门外,还听见他在院里叨叨:“你们不能走呀!你们不能……”
我们留了几个侦察员,在附近监视敌人,队伍便转移到二十里以外的另一个村庄,在那里休息,擦洗武器,准备未来的战斗。我们在赵保成老汉家院里住的时候,虽然很讨厌他那股小气劲,但匆匆忙忙离开以后,心里又挺挂记他,不知他转移出来了没有。
第二天晌午,侦察员回来了,说夜里敌人出来三百多人,从城里到辛家庄的一连三个村子,都札了临时据点,辛家庄有五十多个敌人,大部都住在赵保成院里,并且在墙上掏了些枪眼,在房顶上,构筑起临时工事。我们排里的人,都急得探问赵保成一家人转移出来了没有。侦察员说不清楚,这更增加了我们替他耽心。
侦察员回来不久,战斗任务就布置下来了:要把出城的敌人全部消灭。我们这个连的任务是消灭辛家庄的敌人。全连开了个简单的战斗动员会,各排各班之间进行了挑战,又检查了武器弹药,队伍便分三路向辛家庄进发,二、三排作掩护,我们第一排担任主攻。走到离辛家庄二里多地的地方时,太阳还未落山,为了避免被敌人发现目标,我们顺着麦垄往前爬。爬了一阵,忽然发现前边坟堆里藏着几个老乡,堆着几件行李包袱,我们爬过去看时,原来就是赵保成一家子,一个个有气没力的躺在那里。赵保成老汉两眼红红地,好象刚哭过的样子。他家人起初吓呆了,慌乱的缩成了一团,随即认清是我们,惊喜得几乎要叫喊起来,赵保成老汉一扑跪了起来,拉着张排长的袖子说:“你们可回来了!你们可回来了!”我们问他们甚时候转移出来的?受损失没有?金狗告诉我们说:“你们刚走了不久,村里就筛了锣,干部们一家家检查,让往外转移,我爹哭着喊着不走。我只好先把我娘和我女人送出来。返回去时候,敌人已经占了我家院子,逼着我爹给他们挑水,我在井边上碰到他,才引他逃出来!”赵保成老汉有气没力的接上说:“狗日的们都是牲口,进去翻箱倒柜搜洋财,刨炕洞找粮食。后墙上刨下好多枪眼。还打了我几棍!”
他们一整天还没吃一口饭,一抬头就能了见自家的房顶,却不敢回去,只好勒紧裤带饿。我们把带着的干粮给了他们一些。并且告他们说,今夜,就要消灭这股敌人。金狗和女人们都高兴得说:“快把这些狗日的们收拾了吧!”赵保成老汉带着哭音说:“这可遭了难啦!我家的院子作了战场啦!”他拉了拉张排长恳求似的说:“把那些狗日的们都收拾了,可千万别把我家的院子打坏哇!”
这里离村子有一里来地,一抬头就能望见赵保成家那一处高房,模模糊糊还可以看到房顶上的敌人。这时天气还很亮,队伍不好再往前运动。我们就隐蔽在这里,只派出去两个斥候,同时又派了通讯员去和连指挥部连络。
隔了一阵,连长和指导员弯着腰跑来了,一人背上拴着一簇麦子。指导员说了句:“你们都准备好了么?”我们说:“准备好了!”他们便蹲下来,和张排长计划攻击步骤。连长说:“你们只要把那一座高院子占领了,就算你们完成了任务。不过以我看得用炸药,先把正房炸倒!”这时,赵保成老汉突然脸色变成了惨白,全身都在颤抖,显然是被连长的话吓昏了。他往前爬了爬,嘴唇动了几动,好象要说什么,但是听见张排长接上说话,又噎回去了。张排长说:“爆炸是省事一些,不过,我们还是尽可能强攻吧!免得炸坏老乡的房子,好在我们地形还熟悉!”我们也都同意张排长的意见。连长说:“好罢!”说完便和指导员弯着腰走了。这时,我们看见赵保成老汉,脸色又复了原,长出了一口气,好象遇了一场虚惊。他甚话也没有说,只是眼里射出感激的光芒。
天气渐渐黑下来,我们都心焦的等待着攻击的信号。不久,东边天空升起一道红光,迅速的灭了,随即又是一道绿光。接着便响起隐隐约约的枪声,我们知道前边两个村已经打开了,紧接着我们这个村也响起了枪声,二、三排也和敌人接火了。黑暗里张排长喊了声:“前进!”我们便提着枪,弯着腰向村里奔跑。
我们很快就突进到村边上,这时,耳朵里只能听到紧密的枪声。赵保成家房顶上敌人的机枪,向西边吐着红红的火舌,显然是二、三排把敌人的火力吸引住了。我们趁机向敌人发起冲锋。但是敌人的火力马上转移了过来,居高临下,向我们反击,机枪、步枪、手榴弹一齐向我们打来,打得我们无法抬头,只好退了下来,并且有两个人带了彩。我们暂时退到村外。张排长让我把彩号护送下去,我便扶着他们退到了赵保成家麦地里。他家人见两个同志挂彩了,忙着帮助给包札伤口,金狗媳妇把一块包袱皮扯成了布条,赵保成老婆把被子也铺开了,让伤员躺下。黑暗里,虽然看不见他们的面孔,但却感觉得出他们的热爱。我们谁也没说什么,只是忙碌的工作。
村子里沉静了一阵以后,又开始了第二次的攻击,但很快又被敌人打退下来了。这次还转送下一个牺牲同志的尸体来,刘虎也挂彩了,他退下来把伤口包札了一下,随即又冲上去了。
不久,又开始了第三次的攻击,这次比那一次也打得激烈,黑暗里看得清村子里一道一道红光,繁密的枪声,夹杂着呼喊声,和惊心动魄的冲锋号声。赵保成老汉自言自语地低声祷告:“这回可胜了吧!这回可胜了吧!”但这次仍然是没成功,连部命令全排人暂时都撤退下来了,准备重新组织火力,作第四次的进攻。队伍都撤退到赵保成麦地里,并且又有三个同志带了彩,张排长也负伤了。赵保成一家人仍然忙着给包札伤口,两个女人好象在低哭泣。赵保成老汉爬到张排长跟前问道:“排长,不要紧吧?”张排长说:“不要紧,还能打!”他叹了一口气说:“唉!为了我们,害的你们……”
隔了一阵,连长和指导员又来了,还带来四个爆炸手。他们低声和张排长计划第四次的攻击,连长决心要用爆炸,但张排长说:“那样赵保成老汉说不定会自杀的!”但不炸掉又没更好的办法,再进攻只有白白受损失。而且这时天已经快明了。西边天空又现出了信号枪的红光,告诉我们前两村已经胜利完成任务了。指导员主张先和赵保成老汉商议一下,但谁也知道这是白张空口。当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把这意思和赵保成老汉讲了,说只有把他家的正房炸掉,才能把敌人全部消灭,要不然我们还要伤亡更多的同志。他一家人听完都吓慌了,赵保成老汉更加慌乱,他惊叫了起来,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浑身颤抖着,他爬在地上,象马上就要死了的样子。但他忽然抬起了头,摆着手说:“炸吧,炸掉吧!”他老婆吃惊地叫道:“炸掉?!”赵保成老汉语气很坚决的说:“不炸掉又怎?!不能眼看着同志们再死伤了!人是要紧的!”我们听得出赵保成老汉这话是真诚的,大家都很高兴。
连长下了命令以后,四个爆炸手抱着四箱炸药,弯着腰向村里飞跑去了。这时赵保成老汉呼吸都象停止了,两只小眼睛呆呆地望着村子。我们紧握着上好刺刀的枪,准备下冲锋的姿势,大家都焦急地等待着。空气十分紧张。
不久,四个爆炸手弯着腰从村子里跑出来了,接着就听到天崩地裂般一声巨响,赵保成院子里冲天冒起一大片烟雾与尘土。忽然赵保成老汉“哇”一声大哭了。张排长拍了拍他的肩,关心的问道:“老人家,你是不是后悔了?”赵保成老汉摇了摇头,用袖子擦干眼泪说:“唉……住了几辈子的房,可是同志们为我们流血牺牲都不怕,我有甚后悔!”
在冲锋号声中,我们象猛虎一样,向村里的敌人扑去。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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