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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学深思、心知其意”——有关阅读古籍和整理古典文献的问题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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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2-12-27
第5版()
专栏:

“好学深思、心知其意”
——有关阅读古籍和整理古典文献的问题
张舜徽
《史记五帝本纪赞》有云:“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司马迁第一次在这里提出“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八个字来。
所谓“好学深思”,说明了“学”与“思”必须统一。“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古人早就说过了。通过对学习发生兴趣,经常去学,并且开动脑筋,深入思考,取得成绩,这自然是人们求知的基本方法。至于阅读古籍和整理古典文献,还必特别着重在“心知其意”四字上面努力。
所谓“心知其意”并不是只要略窥大意便够了。相反地、要在深思之后,不仅懂得见之于文字的表面记载,还须进一步了解到没有见之于文字的潜在内容。古代书籍保存到今天的,不外抒情、记事、说理三种写作。一大部分抒情的文学作品,托物寄情,意在言外,全靠读者涵泳体会,以推得作者用心,稍有文学修养的人,自能注意及此,用不着在这里谈。至于处理说理和记事的写作,人们却很容易简单、粗糙。每每看到一段记载古人言论或行事的写作,便以为照字面理解便行了,没有什么文字以外的内容可以探索的了。其实大谬不然。
首先,由于古人说话的当时,因时间、地点、条件的不同,说话的内容也就不同。对什么人说什么话,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他们都有一番考量的。即以孔子为例,孔子平日说话,何尝是一成不变?《论语》记载孔子论“仁”的话,多至数十百条,却各有不同的说法。而他讲“仁”的根本出发点,又着重在一个“孝”字。然而孔子对于“孝”字的讲法,也从来没有统一。他经常是结合具体的人,作出具体的介绍。例如孟懿子问孝,孔子回答道:“无违。”孟武伯问孝,孔子回答道:“父母唯其疾之忧。”他的学生子夏问孝,孔子回答道:“色难。”子游问孝,孔子回答道:“今之孝者,自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所以有这样多种不同的说法,不是没有意义的。汉宋学者们,曾经阐发了这里面的道理。汉代学者王充,在《论衡、问孔篇》说过:
“武伯忧亲,懿子违礼,攻其短。”
大约孟武伯平日胡作非为,不大爱护自己的身体,所以孔子用“父母唯其疾之忧”来帮助他;孟懿子平日固执己见,对父母很傲慢,所以孔子用“无违”二字来规劝他。至于对子夏、子游作出不同的回答,更是对症下药。宋代学者朱熹,在《朱子语类》卷二十三说:
“子游为人,爱有余而敬不足,子夏、则敬有余而爱不足,故告之不同。”像王充、朱熹这样的理解古书,真抓住了孔子当时解答一个问题而有各种不同说法的原因所在,可算是“心知其意”了。
其实在孔子,早就自己道破了因时、因地、因人、因事而立言不同的灵活方式。“韩非子、难三”,便有这样一段记载:
“叶公子高问政于仲尼,仲尼曰:‘政在悦近而来远’。哀公问政于仲尼,仲尼曰:‘政在选贤’。齐景公问政于仲尼,仲尼曰:‘政在节财’。三公出,子贡问曰:‘三公问夫子政,一也。夫子对之不同,何也?’仲尼曰:‘叶都大而国小,民有背心,故曰:政在悦近而来远。鲁哀公有大臣三人,外障距诸侯四邻之士,内比周而以愚其君,使宗庙不扫除、社稷不血食者,必是三臣也,故曰:政在选贤。齐景公筑雍门为路寝,一朝而以三百乘之家赐者三,故曰:政在节财。’” 上面所述孔子自己解答的话,虽不载于《论语》,但却保存在《韩非子》中,后来不独“尚书大传”和《说苑、政理篇》都转载了这段故事,连汉武帝元朔六年所下诏令,也引证了孔子论政不同的说法,而加以阐明。我们整理孔子思想学说的工作者,似必掌握这一点,去仔细理解它,分析它,才不致使古人灵活的思想,变成死板的公式。所谓“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对阅读古籍和整理古典文献的工作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事。
整理古典文献,以有关思想方面的材料为最难下手。特别是周秦诸子部分,时间距今两千多年,如果单凭后世学术风气来想像古人,用主观判断来强加分析,分析愈精,恐怕距离古人的原意更远。周秦诸子之学,“皆起于救世之急”,大家都想“以其学易天下”,无疑是他们各有一套安定天下的办法和主张。他们唯恐自己所提出的办法、主张,有时而穷,不足以适机应变,于是他们针对着当时各国所经常出现的各种毛病,拟定了挽救这些毛病的不同办法。他们在实施那些办法的时候,本来是结合具体的环境、具体的人物而各有不同;而后世从事研究的人们,如不注意及此。虽推演阐发到成千上万的字,却于古人原意未尝有合。
周末显学,以孔、墨为大宗。从来综括墨子学说的,不外举出他的十大纲领:一、尚贤;二、尚同;三、节用;四、节葬;五、非乐;六、非命;七、尊天;八、事鬼;九、兼爱;十、非攻。这样的齐举并列,好像墨子的这些办法是可以在一国家内同时实行似的。其实墨子原意,何尝如此!《墨子、鲁问篇》明明说过:
“凡入国,必择务而从事焉。国家昏乱,则语之尚贤、尚同;国家贫,则语之节用、节葬;国家憙音湛湎,则语之非乐、非命;国家淫僻无礼,则语之尊天、事鬼;国家务夺侵凌,则语之兼爱、非攻。” 由此可见,他所标举的十项主张,本来是因时制宜、对症下药的,而不是死板机械地同时使用。大约尚贤、尚同的办法,是对昏乱不理政事的国君提出的;节用、节葬,是对奢侈滥费的国君提出的,非乐、非命,是对嗜酒喜音的国君提出的;天志、明鬼,是对放肆无忌的国君提出的;兼爱、非攻,是对残暴好战的国君提出的。假若那个国家,本很俭约,一向是提倡薄葬,那么节用、节葬的办法,用不着向他们宣传了。其他自可类推。像墨子这些结合客观具体情况而分别提出的政治主张,后人却将其笼统地登录在一块,甚至还有人怀疑他的主张有自相矛盾之处,岂不是冤枉了古人!
应该深入地去分析古籍中说理作品的精神实质,才能找出古人立说的原意。这不独适用于研究两千多年前周秦诸子的学说,也同样适用于探讨后世文士的言论。例如唐代韩愈为什么写《伯夷颂》?把伯夷“特立独行、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的人格,提得很高,看成为“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的人物。这种歌颂之辞,显然是韩愈有为而发的言论。他是拿伯夷的特立独行,来比况自己与世不偶的遭遇。所以这篇文章,与其说是歌颂伯夷,无宁说是歌颂韩愈自己。又如宋代苏轼为什么写《荀卿论》?把荀卿说成是“喜为异说而不逊、敢为高论而不顾”的小人。认为李斯之乱天下,实荀卿“高谈异论有以激之”。把荀子骂得一文不值。这种斥责之辞,显然是苏轼有为而发的言论。是拿荀卿好为高论异说,致使李斯变本加厉,助秦为虐,来暗射当时王安石创行新法,起用新进少年,“败坏天下”的情况。所以这篇文章,表面上是骂荀卿,实质上是骂王安石。像这一类的言论,我们如果不能“心知其意”,窥其本旨所在,反而相信韩、苏所论,是他们的由衷之言,并且思想感情,也不知不觉地受了它的影响。在个人行为方面,便仰慕伯夷,养成“特立独行”、脱离现实生活的性格;在学术研究方面,便心怀成见,轻蔑荀子之书为不足观。那便在思想上做了古人的奴隶,岂不是十分糟糕的事!
由此可见,我们阅读古籍和整理古典文献,凡遇说理方面的写作,自当平心静气,联系到多方面,务求了解作者的时代、处境,以及和他有关的周围事物,找出他发出此种言论的原因所在,而推得其所以然,切实做到“心知其意”,才不致片面地或错误地理解古书。
其次,谈到古代记事的写作,自然以史料为大宗。史料保存在书本上的,愈早愈不可靠。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在二千多年前古人早就说过了。宋、清两代学者,取金石文字勘正经史;近五十年间的学者,以甲骨刻辞考证史实;都用实物上面的记载,校订纸本书籍的错误,成绩非常巨大。但是好学深思的人,应该怀疑到那些古代实物上面所记载的史事,是否真实可靠?一般整理古典文献、特别是研究古代社会情况的学者,每喜依据铜器和甲骨刻辞中关于记录战争俘获的数字,以考明古代奴隶多少。这种考证方法是否妥当,是值得商榷的。大抵实物上面所载战俘数字,多是虚而不实,不可据为典要,在两千多年前,也有人说过了。《墨子、鲁问篇》有这样一段话:“攻其邻国,杀其民人,取其牛马粟米货财;则书之于竹帛,镂之于金石,以为铭于钟鼎,传遗后世子孙曰:莫若我多!”根据这段话,推想到古代竹帛金石纪及战争俘获,意在夸大以炫后世,其数多不实,墨子在无意中,把那著竹帛、镂金石、铭鼎彝的通例揭示出来了。再拿《周礼、司勋》所说“战功曰多”的话来证明,可以肯定远古拿虚数以记战功,意在炫耀威势,三代全是如此。殷墟卜辞,何能例外?学者们如果拘泥于数字之多少,便想有所推断,是很不可靠的。
至于铜器刻辞中所记统治者的勋德,更是有为而发,不可不知其意。《礼记、祭统篇》说过:
“夫鼎有铭。铭者,自名也。自名以称扬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者也。为先祖者,莫不有美焉,莫不有恶焉。铭之义,称美而不称恶,此孝子孝孙之心也。唯贤者能之。”这又无异于继墨子之后,揭示了金文的第二个通例!那里面的记载内容,既是“称美而不称恶”,自然免不了夸大和修饰,还有什么真实可言?我们如果徒然看到它是远古的原物记载,没有经过后人窜改,便尊信不疑,也同样容易受古人的骗。
历代碑文墓志的原石拓本,可以用来订正史传记载的错误,史料价值很高,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但是封建社会里,有资格在身后刻碑志的人,不外大官僚和大地主。他的子孙请托文士们写作碑志之文,照例要送润笔费。作者贪其财利,便不惜歪曲事实,把一个坏人说成好人,恭维一番。像汉末学者蔡邕,便是做这一类文章的能手,生平收受的润笔费也最多。他自己曾说一生所撰碑志,只有“郭有道碑”,可以当之无愧色。可见其他作品,都不免过分夸饰,与事实不相符了。推之六朝隋唐碑志,也莫不如此。凡是运用这份史料的工作者们,便有必要在“心知其意”四字上做些工夫。清代金石学家何绍基,在《东洲草堂文钞》卷十《跋梅蕴生藏唐志石拓本》篇中说过:
“碑志之文,裨补史学。考古者往往舍史而从碑,以石墨皆当时人纪当时事,非同史家由后人秉笔;又简册流传,易滋脱误也。然碑志中,又或有错迕矛盾必不可从者,则由谀墓者率尔失真,无足为怪。” 何氏这段话,是比较通达的见解!我们必须懂得这个道理,才有利于整理这份文献遗产的工作进行。历代“正史”的列传部分,大半是用碑志一类的写作为依据而纂成的。其中可信的材料较少,这自然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近代研究明清史的学者们,大抵尊信“实录”,过于“正史”。其实,“实录”也何可尽据!“实录”的不可尽据,清初学者胡承诺在《绎志》卷十四《史学篇》中,早就说过:
“‘实录’亦难言矣!唐太宗欲观‘起居注’,褚遂良、朱子奢、止之,不从。宰相不得已,撰次以呈。所书六月四日事,语多微隐。此日‘起居注’,即他日‘实录’。是‘实录’有微词也。韩愈作‘顺宗实录’,当时谓其繁简不当,序事拙于取舍。穆宗、文宗、皆诏史官增定。而李汉、蒋系、皆愈婿也,适在显位,故改作者难之,韦处厚遂别作数卷。是‘实录’有二本也。章惇、蔡卞,谓《神宗实录》多诬,遂加考问,一时史官,莫不贬责,而攸等遂施改易。是‘实录’有改本也。《明太祖实录》,凡三修而后成。焚其草禁中,副本藏文渊阁。是一代一代‘实录’,未尝与众共见也。凡疏留中者,例不得登‘实录’。所以谢铎检章纶“复储疏”不得,辄叹息泣下曰:‘纶疏动万言,竟一字不传,何以示天下后世?’力请于总裁,竟不可得。是‘实录’所不载者,嘉谟嘉猷,无从蒐罗。以此观之,‘实录’焉可尽信耶?” 胡氏此言,却又将历代修“实录”的通弊,很概括地揭露出来了。下至清代“实录”,也自然不能例外。所以我们今天整理这份遗产,莫有理由可以全盘信赖它。至于“方志”、“家谱”,史料价值很高,自从唐代史学家刘知几在《史通、杂述篇》内肯定它们的地位以后,到清代章学诚,更进一步强调了它们在史料中的价值和作用。近代史学工作者,也就重视了这一大堆宝贵资料,于是整理史实,取材比较广泛,再不拘限于《二十四史》、《九通》、《正续通鉴》这一类书籍的范围,这当然是很好的。不过,切不可忘记刘知几在《史通、采撰篇》所指出的几句话:“夫郡国之记,谱牒之书,务欲矜其州里,夸其氏族,读之者,安可不练其得失,明其真伪者乎?”这分明道破了地方志书和一家谱牒,由于那些秉笔修书的先生们有浓厚的乡土观念和宗族思想,照例是要夸饰他们的桑梓,颂扬他们的祖先,自然在叙述史实的工作中,只“称美而不称恶”。那么我们对这些史料的信赖程度,就应加以审慎考虑了。特别是刘知几所提出的“练其得失、明其真伪”八字,不独阅读方志、家谱时,应该如此;还可推广运用到整理一切古典文献的工作中去。
总之,古代说理的书籍中,包含了有为而发的言论,和因时、因地、因人而变的不同说法。记事的书籍中,包含了夸饰的虚设的事实,和称美而不称恶的片面记载。我们今天阅读它和整理它,都有必要在“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八字上用功,才有下手处。《荀子、非十二子篇》说的很好:“信信,信也;疑疑,亦信也。”我们对于古人,既不一味盲从,也不全般否定。信其所可信,疑其所当疑。这才是实事求是的读书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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