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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戏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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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3-01-13
第6版()
专栏:

看戏
金鼎湘
我从小就喜欢看戏。我们那里,乡下多是同姓聚居,最作兴看皮影戏,我们叫“影子戏”。每逢秋后农闲了,起早摸黑辛勤劳苦了一年的农民,也想到要娱乐了。由族中的公积金里出钱,族长即负责张罗,派人到邻县去请戏班。这时候,也正是我们小孩子最快活的时候。
祠堂里的空地上,照例用两只打谷子的拌禾桶拼作台基,桶上铺板子,一座丈许见方的台子,就算搭成了。台正中立着一个长方形的木框子,用白纸糊着,这就是影子人演出的前台。后面绕台一周是竹架子,用黑布蒙着。这些都是班子自带的。远远望去,就像一个没有抬扛的布篷轿子。
只要说哪晚有戏,演的是什么戏目,早一阵风样的传开了。大家都比平常早些吃过晚饭,村村户户便都出动了。这边垅里喊,那边垅里应;没有月光的晚上,更是灯笼火把,像正月间玩龙灯一样,从小路汇往大路,直奔那正打着唤客闹场锣鼓的台底。
母亲是不喜欢看戏的,说“早先有些看花鼓子戏的,看痴了,洗澡连衣裳都忘记脱,就坐在脚盆里;把提桶挂在炉锅钩上烧开水;十七十八的大姑娘跟人跑了……。”“所以这么多年来,地方上禁唱花鼓子戏了。”“有么子看头!‘勤有功,戏无益’。”母亲一听到我们要看戏时,总是这样的叨咕着。但父亲却是每晚必到的戏迷,总要反驳说:“伢子家,带他看看戏,长点见识。”至于他自己也去看,那似乎是当然的,好像母亲的话是光指着我说的。
哪晚有戏,我总是比平时更多地帮母亲做些事情,对她的叨叨咕咕也装做没有听见。吃完晚饭,碗筷一丢,就像个虾公样的,一弹,弹到屋门口的大枫树底下坐着,性急地等着父亲喝碗茶,慢慢地抽袋烟,把腰围裙围上,旱烟袋拿着,这就赶忙牵着他那腰围裙带子,连蹦带拖的,朝着那大路上喧闹的人流里钻去。
唱的是一些什么戏,现在记不起来了。我们孩子们从来不喜欢看正戏的,最爱看杂戏里的“安敦子”打架。“安敦子”都有一副滑稽可笑的样子,有的挺着个大肚子,在白纸上印得透亮,有时会把拳头在肚皮上敲着唱道:“大肚皮那个大肚皮,一餐吃得斗半米。”至于矮得出奇的,瘦得出奇的,更是五花八门,各种各样。打架时,一开始是两个人打,继而三个四个,继而越来越多,有时七八个扭成一团,又是磨拳头,又是打觔斗。这时我们孩子们就拍手叫好了。看了前面还不够,还得爬到后台,掀开那围着的黑布幔,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看。台里只有三个人,但配合得很好:一个专掌握动作,有时也唱几句;两个人打锣打鼓兼唱,口里一会儿花旦,一会儿黑头。三个人手不闲嘴不停,但还是能抽得出时间来,把我们孩子家一个个圆圆的脑袋按出去。可惜这是无效的,因为一转背,一个个小脑袋又都从布缝里伸进来了。
杂戏是在正戏演完以后演的。虽然那已经是很晚了,但我们还是硬撑着不睡觉,三邀五伙的,到祠堂后面松树林里躲一阵子,掏蟋蟀,非要等到“安敦子”出来。
除了花鼓子戏和人唱的戏,我们那里都叫“大戏”,那是不轻易有看的,我记得小时候总共才看过一次。那年遇到离我们家八里多路的庙里菩萨“生日”,唱过一回大戏,这在我们乡下是件大事。离得远的,早两天就到近旁的亲戚家住下了。还不到开锣,台下早挤满了一大片。我们小孩子夹在人堆里看不见,但眼睛尖,就一串串爬满在树上、石狮子上、石栏杆上。只见那戏里的小生,尖着嗓子,像鸭公一样的讲话;而那个小姐也是男人装的,嗓子更难听,比那小生要高半个头,他只好老是驼着背走路,而又不时地露出那绣花裙下的特号大脚来。最使我们不高兴的是在一出戏里:有个老倌子,他的主人要挨杀了,他却让自己的女儿来顶替;那妹子长得蛮好看的,可是,伤心伤意的,哭得好造孽!我们恨得骂起来:“死老倌子,黑良心!要死你自己死,拿她做替身做么子!”虽然大人说这是讲义气,但我们是不管那些的。而且,那老倌子跪下时,忽然从旁边丢来一个蒲团;他跪完后,站起时又顺手把那蒲团抛得老高,丢了进去。还有,那个蛮好看的妹子,被杀了,刚倒下,又站起来,用袖子遮了脸跑进去;台上只剩下个蛋大的用红布包着的团团,说是砍下的头。看了这些,直觉得好玩,好笑。
电影,我们乡下叫“电影戏”。这是从城里回来的人那里听说的。说是那布上印着的人,可以开口讲话。我们觉得很稀奇,于是在每次盼着进城看热闹的同时,也盼着要看看那“电影戏”。
解放后,我第一次进城,上中学,也是第一次看电影。演的是《白毛女》。我同主人翁一起掉泪,一起愤恨。从此以后,我爱上了电影。学校组织看了一次话剧,我又爱上了话剧。家里给的很少的零用钱,我尽量省下来用到这些上头了。直到自己参加了工作,买票不愁钱,看得也就多了。
有一次,母亲进城来。这是难得的。我家离城虽只有五十里路,但这还是她有生以来第二次。不巧各剧团有的下工厂了,有的去北京会演了。正好花鼓戏剧团演新戏《三里湾》。我排了一两个钟头的队,买了两张票。母亲问我什么戏,我只说要等去了才晓得哩!
戏开演了。一幕一幕,母亲早被戏里的情节迷住了。幕间休息时,我说:“妈,回去吧!不好看哩!”“好看,好看,都演活了,一个个作古正经扮戏,……你看那房子,同真的一样……”母亲不由得拉紧了我的手。这时我才告诉她,这唱的就是花鼓子戏。母亲“啊”了一声,惊奇得好久没有说话。
母亲没有看过电影。她头回进城是在她结婚那年,那时电影票不便宜,哪里有闲钱买票!又何况听说“那布上印着的是人的魂魄,看不好会失魂的,还不如用票钱买两尺鞋面布”。
我又带母亲去看了电影。她当然又是喜欢看的,只是嫌放得太快了,还没有搞清楚又映过去了。看着,当然少不了抓住我小声地问七问八。又后悔地说:“乡里的电影队,隔不多久就来祠堂里放映,只听人说好看,可从来没有去看过”。现在祠堂已经变了县立第三中学,我妹妹就在那里读书的。我母亲说惯了,还是叫作“祠堂里”。
我问起母亲,从前唱影子戏的王二胡子怎么了?他曾同我们家混得很熟。母亲说,现在王二胡子不唱戏了,政府请他去教徒弟,又当上了人民代表。“听说他们那些班子还到外国去过哩!”母亲一面大声地像在家里说话一样的说着,一面拉着我走出戏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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