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星 [复制链接]

第4版()
专栏：

北极星
许栋梁
月亮还没有出来，夏夜的星空好灿烂啊！
我和几个同学在海上泛舟。掌舵的是黄珊。她是从海外归来的侨生，很熟悉水性。本来嘛，荡舟随意玩玩，并没有什么特定的目标。然而，我们的舵手却让船儿笔直地向着正北方向驶去，她正望着正北的星斗出神呢；直到眼前突然出现一块礁石，才猛然拐了个弯。我问她干么发呆。她笑着说：“望北极星！”“北极星？一颗并不很惹眼的星儿，有什么好看的？”
“不，你不知道在海外我们是多么想念北极星啊！”——于是，她向我们叙述了一段感人的回忆：
在海外我常听爸爸讲起北极星，可是从未见过它。因为我们侨居在赤道以南，那里是看不见北极星的。南天的星星虽然很多，很灿烂，但我还是想看北极星。
夜晚，我们在星空下乘凉时，爸爸讲他漂泊海外的经历，总要提起北极星。
爸爸年轻时住在闽中山区，从小跟我祖父在深山野林里打猎。夜晚怕迷路，祖父就教会他认北极星。后来祖父病死了，爸爸一个人孤苦伶仃，沿江流浪，到了港口，当上了码头工人。他风里雨里卖力气，还填不饱肚皮。最后，被迫卖身当华工，运往荷属殖民地。
他和一批“低贱”的人，像猪一样被关在下等舱里。当轮船启碇时，他们争着挤在狭小的窗口告别祖国海岸。没有亲人送别，只有海岸上的相思树在西风中招手。此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祖国的海岸，一把骨头谁知道要撒在什么地方。他们都流泪了。泪水沾湿了粗糙得像石头一样的手。
海岸渐渐离去，只剩海天之间一条线，最后，完全沉没在波涛里。华工们在渺茫中躺在肮脏的舱板上，抽着树叶卷的烟，望着天花板叹息。爸爸睁着不眠的双眼，还爬在那狭小的窗口眺望北极星。回忆着在故乡深山里打猎时北极星给他指引方向的情景。然而，北极星也一天天地沉落下去，沉落下去，最后也沉入了海里。啊，赤道上空的星星虽然多，却颗颗泛着伤心的寒光，龇着白牙在嘲笑去国怀乡的人。
爸爸流落在赤道岛国上，在荷兰殖民者一个橡胶园里做苦工。一年两年，一直过了三十年。多少汗水、多少眼泪，浇肥了异国的土地，而他老了，壮实的身体变得瘦弱了。
每当夜晚在星空下乘凉时，爸爸常叹息地说：“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再看到北极星啊？我们的祖国就在北极星那边。”然而，我们还有祖国吗？日寇侵略过它，国民党又把它搞得一团糟。难道勤劳勇敢的中国人民注定得吞声忍气、低头弯腰任人宰割吗？
不！决不！蓦然从收音机里传来北京的强音：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爸爸兴奋地说：“我们有祖国了！”接着，志愿军跨过鸭绿江和朝鲜人民军并肩作战，打败美帝国主义者的胜利消息又传来了。这回爸爸更自豪地说：“我们的祖国是不好欺侮的！”从此，我们更加深切地怀念祖国，希望快一点看见北极星。
有一天，爸爸忽然告诉我说：“北极星来了，明天一早我带你去看。”
“北极星！”我想：“多好哇！一定像太阳一样大，一样明亮。”当时我还是个十岁的孩子。
我们半夜就爬起来，跑到城里去。那里，机场上许多华侨捧着鲜花。从飞机上走下一位健康而慈祥的伯伯，华侨们都争着和他握手。爸爸也争着伸出手去，但人太多，老是够不着。于是，爸爸用粗壮的手把我高高地举起，说：“孩子，伸长些，和周伯伯握手！”我从人群的头上伸过手去，高喊：“周伯伯！周伯伯！”周伯伯看见我了。他微笑着向我伸过手来。我高兴地叫起来：“爸爸，周伯伯和我握手了！”我哈哈笑，回头看着爸爸；爸爸却满脸泪水。爸爸为什么要流泪，那时我不明白。
回家的路上，我才记起问爸爸周伯伯是谁。爸爸说，周伯伯就是周恩来总理，他是祖国派来的。说着，爸爸紧紧地捏着我的手。回家后，妈就指着我向邻居、客人夸耀说：“这孩子还和周总理握过手呢！”邻居、客人们都牵着我的手，用亲切的目光看着我。
回祖国的一天终于到来了。我们乘着大轮船向北开航。
每到夜晚，爸爸就说：“到甲板上看看。”
在那宽敞的甲板上，我们眺望着北方。北方的星辰一颗颗、一簇簇从海平线上升起。终于，我们的北极星出现了！
那北极星啊，眯着眼睛对我们笑，向我们召唤。虽然它并不像我小时候想像的那么大；但这时我已经十六岁了，懂得最重要的是它指引我们的方向。爸爸说：“望着它走没错，准能碰到祖国的海岸。你不知道祖国大陆有多大啊！”从地理书上我当然知道祖国的土地近千万平方公里。但，我毕竟还没见过祖国啊！
北极星一天一天地在我们头上升高，我的心一天比一天跳得剧烈。我们终于看到祖国的海岸了！我想，相思树就要向我们招手了。然而，我们最先看到的却是码头上起重机的长臂；接着千百双手臂热烈地和我们握手。我们全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我们觉得他们全是我们的亲人。爸爸流泪了，眼睛却含着笑；这回我也流泪了……
现在，每当夜晚望见北极星，我就回忆起这一切。
黄珊结束了她的话。小船上的人，眼睛不约而同地望着北极星。小船随波流荡。
一九六二年十月初于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