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付春联 [复制链接]

第6版()
专栏：

两付春联
韦顺
吃罢晚饭，我正想剪剪报纸，再读点闲书，可剪刀还没拿起，党支部书记老包来了。他总是那个风趣劲，一进门就呵呵一笑：“今晚不来，年内就没日子啦。”他摊开了手上拿的红纸卷：“一年一度春节，一付春联还能省了？老方，实不相瞒，这是自编自写……”我没等他说完，就把红纸卷夺过来打开：“今日一颗红心为子弟，他年满园桃李竞芬芳。”我一边念着一边感谢他的鼓励。
等老包欠身告辞刚迈出门口，他又退了回来，从袋里摸出一封信和一条红领巾，往桌上一甩：“这个也是今晚来的，差点给忘了。”说完就走了。
看着桌上的红领巾，我撕开了来信：“方老师，您还记得我吗，第一排左边那个常常好发问的小明？”噢，小明！我脑子里立刻浮现了一个十四五岁男孩子的形象：大眼睛，圆下巴，蓬乱的头发好像从来没梳过，满脸稚气，好像整天都是快乐的。一年级时，他还不知道用功，常常是我在课堂上讲的时候他不留心听，可讲完了他的问题就出来了，举起小手，一个一个地又要我再讲一次。
“我从三十五中毕业后考上了第十四高中。去年响应保卫祖国的号召，我参加了人民海军。”嘿！小明保卫祖国的愿望实现了！
“前天，我庄重地宣誓，加入了共青团。当同志们向我祝贺进步时，我忘不了少年时代，而想起少年时代，便想到了您。老师，敬爱的老师，在三十五中的几年里，您为我们熬过了多少漫漫长夜，消耗了多少脑汁和心血。……
“我少年时代最珍贵的藏物是红领巾，今天我庄重地取出了它，又怀着深深的敬意将这条红领巾送给您。我以一颗红心向您表示，永远做毛主席的好战士！……”欣慰的暖流浸透全身。当我再抬头看到门上“……满园桃李竞芬芳”的时候，不知怎的，使我陷入了少年时代的回忆里。
一个风雪弥漫的早晨，我们坐在教室里等孙老师上课。每逢要听孙老师的课，我总是怀着愉快的期待的心情，焦急地巴望他快来。这种心情不知是我对国文课有偏爱呢，还是他的课确实讲得好；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他肚子里倒真是有学问。同学们喊他是“散叶子辞源”；在校外，他常常应人之聘，撰写碑文、祭文之类的东西，写得快、写得好。时间一分一分地逝去，孙老师还没来。
大约十分钟过去了，透过窗外的鹅毛雪片，我看到孙老师从校长室跌跌撞撞地向教室走来。“同学们，对不起，我有事迟到了一会。”刚开口，孙老师苍白的脸色就变成死灰。接着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笃笃笃地写了起来。粉笔在黑板上的碰撞声，像是战抖又像是激愤：
自嘲诗
哄鬼文章，骗人事业
叫街技术，讨饭生涯
“今天是这学期的最后一堂国文课，讲一首选诗。”他的声音有点变了：“作者是一个教员。他很小就读完了四书五经，十几岁就能做文章，他二十一岁在上海的大学毕业后，满腔热忱从事教育工作，可几十年却在饥寒交迫中，天天言不由衷地讲解礼义廉耻，给人写碑文、祭文。他明知道自己是做着欺骗人的事，但是……”说到这儿，他那沙哑的嗓子忽然哽噎起来，不断地咳嗽着。他的课讲不下去了。我们的心也紧缩起来，屏着气看着孙老师。孙老师沉默片刻，用战抖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激愤地说：“这就是我上课前被叫到校长室去校长给我的解聘书，理由是我患了肺病，需要休息，学校也怕传染。这就是说，这个教员（他指指黑板上最后一句诗）今后连讨饭也无处讨了。”话刚说完，就夹起书本，径直走出了教室。
那年寒假，我在学校过的春节。除夕晚上我和几位留校的同学守岁，大家围着柴火取暖，不约而同地谈起了孙老师。有人说：“过年眼看又要开学了，不知孙老师下学期还来不来？”有人说：“他的自嘲诗在上海报纸上刊出了，说不定能引起校方重视，取消解聘呢？”这一夜被窝特别冷，怎么裹也睡不暖，睡不稳。脑子里想呀想着孙老师……天微明，我们去给孙老师拜年。我们在铺满银雪的路上，踩出第一个脚印。到了孙老师家，我们匆匆地急切地走进了他的卧房。奇怪，小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全室空空如也，只有几张纸屑在地上。找到邻居张大伯一问，张大伯说：“孙先生自从被学校辞掉，天天锅盖都揭不开，好容易昨天盼到关外一位朋友来信，约他到那边去教书，他们一家老小当时就卷起铺盖走了。”“怎么都不过年？”“我们也这样劝过，可是孙先生说，这年头还有年吗？我得在开学前赶到那个学校抢饭碗呐！”“孙老师临走可有什么东西留下来？”“有，那就是他临走前特地亲笔写的一付春联，贴在门上呢。”我们若有所失地又返到孙老师房门口看那春联：“年年难过年年过，处处无家处处家。”横幅是三个大“？”。
十七年过去了，我在安徽寿县学生时代的这段经历，使我每一回忆起来，还有无限怀念。我不知孙老师是否挨过了旧社会的漫漫长夜而迎接了解放的阳光？孙老师，如果您今天仍然在教师岗位上，那您就能亲眼看到，自己心血灌溉出来的青春之花，遍开在伟大祖国辽阔的原野上。您也就会像我——您的学生一样，深深体会到：人民教师，在我们的时代，是一桩多么受人尊重的崇高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