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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的钢枪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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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3-02-12
第6版()
专栏:

复仇的钢枪
峭石
枪,是打天下的枪,
枪,是保江山的枪……
——摘自一首军歌

早晨,陈国钧肩着枪去上哨。他这是第一次拿着枪去上哨啊!
正是七月的天气。太阳刚一出来,就火一样的烫人。在这里,这时候正是忽晴忽雨的季节。陈国钧正走着,忽听隐隐地一声霹雳。他抬头一望,只见南方黑压压滚着好大一块乌云,乌云中间,不时被闪电裂开一道道金色的波纹。大海在澎湃着,掀涌着暗蓝色的浪涛。随着扑面的热辣辣中带着点儿湿润的海风,他预感到:暴风雨就要袭过来了。
他不禁抓住了自己的枪。这是一枝乌亮的半自动步枪。它在强烈的太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辉。他紧紧地抓着它,望着南方。他的眼里,射着仇恨的光芒。浑身也像被愤怒鼓动着,紧握的手背上暴起一条条青筋。心也似海涛般翻腾激动。
是的,握在手里的,是一枝枪,一枝真正的枪,祖国授予他的枪!
对于这样一枝枪,他想了多少时间,等待了多少时间啊……

陈国钧的乳名儿叫阿海。
阿海,模模糊糊好像记得父亲的影子。父亲好像很壮实。父亲好像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和一双结满老茧的粗大的手掌。父亲的声音是洪亮而又柔和的。
阿海,仿佛记得父亲很爱他。父亲常抱着他,眼里闪着爱抚的光,嘴里不住地叫着:“海,海,海!……”一面用大手把他一举一举,一只手掌并在他的小屁股蛋上拍着!
阿海还仿佛记得父亲把他抱到渔船上去。啊,一船的鱼啊,活蹦乱跳。他伸小手抓鱼,却怎么也抓不住一条,它们很滑,并且坚决不让他的小手抓,他的手一去,它们摇摇摆摆都滚走了。他急得直淌眼泪,叫着:“鱼,鱼!”父亲哈哈笑了,抓起一条鱼给他。他不要了,他生了它们的气。父亲笑着,逗着他:
“哈哈哈,海,海抓不住鱼?哈哈……”便把海螺给他,叫他吹,他怎么也吹不响,又哭了。父亲做着惹人笑的样子,把海螺呜呜地吹响了,于是,他滚着泪珠,却咧开了嘴,嘻嘻……他乐了。
阿海记得他很爱父亲。父亲不在家,他就在屋前那一株芭蕉下,一边玩耍,一边等着。他等父亲,父亲会提回来鱼,提回来米,有时候,还会给他几枚龙眼,或几枚荔枝,或几枚美丽的贝壳……
可是,在阿海一次恐怖的记忆里,父亲从他的身边消失了。
那是一个晚上。夜,漆黑黑地。阿海和父亲在门口,睡得可香可甜哩。猛然,一阵激烈的吵声把他惊醒。他哇哇哭了,等待父亲抱他。可是,却没有那一只温暖的胳膊搂他,也不见那一只大手来轻轻拍他的前额。他睁开眼,只见屋前火光乱闪。父亲,被一群穿着军装、拿着枪的人架着,那些人,横眉斜眼,像一只只螃蟹。妈妈从屋里扑出去,被他们一枪砸倒了。妈妈凄厉地惨叫了一声,爬在地上。他吓呆了。父亲被人家架走了,他至今还记得火光中父亲的泪汪汪的眼睛,那用留恋的神色望着他的泪汪汪的眼睛。他忽然从床上跳下来,光着小屁股赤着脚去追父亲。
“爸爸!爸爸……”
可是,父亲再也没能抱他一下,亲他一下,只听见父亲颤巍巍地喊着:“海,海……”被人家——那一群螃蟹架走了,火光闪着,过了他常等父亲的那一株芭蕉,下了那一条父亲领他去渔船的弯弯的石级,远了,远了,不见了……
他的小嗓子都哭哑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父亲,会这样不理他走了。还有,那一群螃蟹,那么坏,那么坏,那么坏……
忽然,有人把他搂起来。回头一瞧,妈妈。妈妈披散着往日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脸上流着血,无声的哭泣着,紧紧搂着他,紧紧地……
“妈妈,爸爸呢?”他哽咽着。
妈妈哇地一声,又哭了。热腾腾的泪,合着血,流在他光赤赤发凉的身上……
他沙哑着嗓子,呆呆望着那一株在黑暗里抖动的芭蕉,也大声哭了……

从此以后,他老是看见妈妈在黄昏时候,坐在芭蕉边的一块黑色岩石上,呆呆地望着那一条弯弯的石级,望着港里的渔船,望着蓝茫茫的海,和海上常罩着淡蓝色薄雾的天空,几颗珍珠般的泪珠,在颊上挂着……
“妈妈,你望什么?”
“好乖乖,等爸爸呢!”妈妈说,搂着他,把脸贴到他的脸上。
“爸爸到哪儿去了?”他问。
“打鱼去了?”妈妈哽咽着。
“和那几只螃蟹?”他记得爸爸是被那些恶狠狠的螃蟹架走的。
妈妈含泪点了点头。
可是,他也觉得奇怪,父亲怎么会和那些螃蟹去打鱼?而且会去了这么久不见回来?……
他是多么想父亲啊!想父亲的大而明亮的眼睛,想那搂着他的结实的胳膊,想那粗壮的拍他的小屁股的手掌,想那甜蜜的唤着他的声音:“海,海……”
“爸爸怎么老不回来呀?”他都要急哭了。
“乖乖,爸爸会回来,会回来……”妈妈哭着回答。
可是,一天天过去了,父亲不见回来;一月月过去了,一年年过去了,父亲不见回来!……
只是,每当母亲坐在那株芭蕉下的黑色岩石上,流着泪,望着弯弯的石级,望着船,望着海,望着天空,呆呆地望着,并偎依着他的脸,母子二人都哽咽着重复着那不知道说了多少次的千篇一律的对话……

后来,他终于知道了母亲凝望那儿的原因,并且知道了父亲被抓走的情况。因为他在母亲愁苦的凝望中,逐渐地长大了,并且上了学,脖子上挂上了红领巾……
他攒着拳头,瞪着眼睛,向母亲宣誓似的说:“我要快一点长,长大了去打那些螃蟹,把爸爸从螃蟹窝里救出来!……”
妈妈在那株芭蕉下,紧紧地搂着他,脸紧紧贴着他的脸蛋,笑了,并用颤抖的声音说着:“妈的好乖乖,妈的海!……”他也高兴了。忽然,他觉得脸上热呼呼地,一瞧,妈笑着的脸上,挂着几颗晶亮的泪珠……
可是,有一天的清晨,突然有人传讯说他父亲回来了。妈妈仿佛吃了一惊。匆匆披起衣裳,拉着他就出去了。这不是走,而是跑。走过那一株芭蕉,踏着那一层层石级,向海边奔去了。
妈妈紧咬着嘴唇,脚步是慌乱的。他的心卜卜地跳着,短小的腿有些踉踉跄跄。他相信这是真的,爸爸应该回来了,这么长的时间,爸爸不想海儿吗?……他瞪着眼睛,向前瞧着,他想:假使看见爸爸,他一定大喊着扑到爸爸的怀里。可是,爸爸在哪儿?瞧不见呀!……
噢,那不是吗,在爸爸曾给他吹海螺的海滩上,拥簇着一大群人。爸爸一定在那儿和他们谈话呢……跑,快些跑呀!……
人们见他娘儿俩来了,都不说了,默默地望着他娘儿俩,眼睛闪着怜悯、悲愤的光。忽然,母亲扑了过去,伏在一具染满鲜血的尸体上,大声痛哭起来……
他也大声哭了,伏在母亲身边,这就是爸爸么?这就是举着他、用手拍着他的小屁股,笑着喊:“海,海!”的爸爸?……
听逃回来的人说,爸爸和他们弄了一只小船,黑夜里从金门岛逃了出来。不料被敌人发觉了,派军舰追了过来,一发炮弹炸烂了小船,炸伤了爸爸的头和胸脯,爸爸昏昏迷迷地抓住了一块破船板,奋力向回游……血,流完了,力量,使尽了,还在滚滚的海浪里,就死去了。爸爸想回来看海,抱海,和妈妈在一起好好过日子,捕鱼,种稻,可是,却没有看海一眼,那眼睛,那大而亮的眼睛,永远不会再睁开了……
泪眼模糊里,他忽然看见边防军的李连长叔叔在人群里默默地站着,一个念头袭上他幼小的心灵,他猛地站起来,奔过去抱住了连长叔叔的腿,哭着仰起脸:
“叔叔,给我一枝枪!……”

“给我一枝枪!”
可是,谁也没给他。都是拍着他的脑袋,说:“好好上学,长大了,你准能扛上一枝枪!”
还小吗?他想:都十二岁了,还小吗?
好,不给,自己来。
他自己作了一枝“步枪”,但不是铁的,而是木的,还绑了一根带子。他对自己这枝“枪”很满意,因为枪的尖端还有他用竹片削成的锋利的刺刀!
他用它瞄准,用它刺杀,像边防军叔叔一样。门前那一株芭蕉被他的“刺刀”戳得稀烂,因为他和母亲在那儿那么伤心地等父亲,而等来的却是父亲的死亡!于是,他把它当成了可恶的螃蟹!
他越来越觉得他像个边防军了。
他问母亲:“妈妈,我像叔叔吗?”他扛着枪,挺着胸脯。
妈妈笑了:“很像!”
他高兴了:“那我可以杀螃蟹!”
妈妈笑了,笑得眼睛也湿了。
他没在意妈妈的湿润的眼睛,飞也似的跑出门去,告诉小伙伴:
“妈妈说我像边防军,可以杀螃蟹了!”
于是,他和他的小伙伴们,列成队,也到边防军出操的操场演习“打仗”了。他是那样勇,以至于边防军叔叔挖的战壕,他都能跳过去,边防军叔叔扎的螃蟹(他把草靶子叫螃蟹,凡是象征敌人的东西他都叫螃蟹啊),他用竹刺刀都能刺进去……
边防军叔叔有事了,他还不想走。他大了,像边防军叔叔一样了啊!
叔叔劝他:“小家伙,一边玩去!”
他觉得这是“侮辱”,打仗,杀螃蟹,这是玩吗?
“叔叔,我和你们一样,练打仗呀!”他红着脸,为自己辩解。
李连长叔叔来了:“海儿,好孩子,回去玩吧!”
这么大了,还是孩子?妈妈不是说他长得像叔叔一样了吗?
“我大了!”他望着李叔叔提“抗议”。
李叔叔笑了,摸了摸他那一枝上了“刺刀”的“枪!”“嗬,不错呀!”接着,抚了抚他的头顶,说:“赶你再长几年,扛一枝这个样的!”李叔叔指了指那些真正的枪,乌油油的枪。
他扑在李叔叔的怀里,叫道:“我大了,现在就给我一枝啊!”
……可是,他毕竟还小。他摸过那些枪,沉得很!
他望着操场,望着边防军叔叔,心里着急地想:
“什么时候,我能扛一枝那样的枪,给父亲报仇,去杀螃蟹?”
他望着,望着,然后淌着眼泪回去,问妈妈:
“我为什么长得这样慢?”

他逐渐长大了,一年,又一年……
他逐渐明白了,那杀死他父亲的仇人(就是他小的时候说的那些螃蟹),不仅是他的仇人,而且是全国人民的敌人,这敌人,在祖国广大的土地上,不知道制造了多少痛苦,不知道使多少父母失去孩子,不知道使多少孩子失去了父母;而且,现在还在祖国的土地上(台澎金马)制造苦难,并想把这种苦难带到解放了的土地上来……
他还知道了:在这个敌人的后面,还有一个更加凶恶的敌人,那就是美国强盗这个横行世界的螃蟹!……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仇更深了,他的恨更深了……
他在作文《我的志愿》里写道:“终有一天,我会像英雄杨根思、黄继光一样,同敌人作战!……”
那一年,海防前线猛烈的炮战中,母亲是女民兵,到炮阵地上去和敌人作战;他呢,从学校里和同学们也到了炮火连天的战场,帮助边防军叔叔扛炮弹,送开水……
那一天,就是美国强盗头子艾森豪威尔到台湾、前线上开始猛烈的炮轰“瘟神”的那一天,他干得起劲极了。听着那巨雷一般的连珠炮声,望着敌岛上的点点火光,团团浓烟,他高兴得要跳起来。这照红海洋的战斗的火光,也照亮了他的心……
炮战在进行着。敌人的炮弹炸毁了我们的房屋,炸着了我们的稻田。他的心被仇恨鼓动着……
在纷飞的烟尘里,他扛着一颗炮弹,沿着交通沟向前奔跑。炮弹是沉重的,但仇恨仿佛使他忘却了炮弹的重量。他虽然没有亲自开炮,可是他却觉得:他也在以满腔的愤怒惩罚着敌人……
在交通沟里,忽然有人告诉他,让他赶紧到包扎所去,李营长,就是从前那个李连长叔叔在找他。
他想:发生了什么事情?莫非有更重要的任务……他抹了抹脸上的汗(汗和烟尘一起都合了泥了),向包扎所跑去……
包扎所在山后一丛芭蕉林边的石洞里。他喘着气,一把掀开稻草织成的门帘跑进去。包扎所里静悄悄地,人们都在忙碌着,穿白衣的医生和护士们需要什么的时候,只是扬一扬手用眼睛说话。伤员们都咬着牙齿忍受着痛苦,仿佛他们只知道仇恨!
在照耀得如同外面一样明亮的洞内的水银灯下,他看见,李营长在靠石壁的一条竹凳上坐着。他匆匆走过去,李营长用沉静的、带着悲愤的眼睛看着他。在李营长的旁边,竹床上躺着个上身缠满绷带的伤员,静静地躺着,没有呻吟,只见胸脯在剧烈地起伏。忽然,他看见这伤员穿着一条深蓝色的裤子,熟悉的颜色啊!啊,这不是母亲吗?
他的心不由得卜卜卜地跳起来。抢到床边,他的双手一下子握住了母亲缠着绷带的手,用激动颤抖的声音叫道:
“妈!……”
后来他才知道:母亲是在炮旁作战的时候,被敌人的燃烧弹烧伤的。
可是,在当时,他不知道发生了怎样危险的事情。他叫着妈妈,妈妈在昏迷中却并没有回答他一句。他的心紧缩起来。敌人,夺去了他的父亲,难道现在又要夺走他的妈妈?他紧咬着牙,心在燃烧,浑身的血都在燃烧。他的眼泪滚了出来,这不完全是伤心的眼泪,这是仇恨的眼泪,是愤怒的眼泪,是寻求对敌人报复的眼泪……
李营长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抚摸着他蓬松的头发。他觉得这手在微微地颤着……
他忽然扭过身去,伏在李营长的膝盖上痛哭起来,接着,仰起眼泪纵横的脸,叫道:
“叔叔,给我一枝枪!”
李营长摇了摇头,仍然用手抚着他的头,说:“现在,有我们给你报仇!”
他盯着李营长叔叔,固执地喊着:“不,我现在就要一枝枪!”

……现在,他有一枝枪了。祖国授给他的枪,乌亮乌亮的枪。这是复仇的枪,这是保卫祖国社会主义的枪!
如今,他觉得自己真真正正是长高了,握着这支枪,天塌下,他也能顶住它。
站在战壕里,他觉得浑身的热血,如同那澎湃的海涛;他觉得浑身的筋肉,如同这坚强的山岭!
他望着南方,望着那乌云,望着那闪电,望着那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不由得心里叫着:
“来吧,我们在这里!”
他扬了扬手中的枪,挺起胸脯,昂起脑袋……
一九六二年十二月底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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