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2阅读
  • 0回复

滟滪石 [复制链接]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离线admin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3-04-03
第5版()
专栏:

滟滪石
洪洋
船过奉节县城,长江突然断在大山脚下了。山高而陡峻,峰尖直刺青天,这就是有名的赤甲山和白盐山。杜甫诗云:“赤甲白盐俱刺天”,写的就是这般景色。
轮船鼓浪前行,霎时,拐过一个四十五度的急弯,两座大山壁立于前。江水滚滚而来,撞在万仞石壁上,又往回流,雪浪翻卷,水花飞溅,激起无数的泡漩。就在这两山之间,我才又看见了长江的去路——这去路是那样狭窄,简直像云隙里的一条细缝,不由得令人担心,它怎样容泄下长江的万顷波浪?
然而,长江毕竟从这里奔腾而去了!传说这条三峡的通路,是大禹开凿的,在大禹面对群山一筹莫展的时候,神女曾授予他天书,示以神妙的方法,至今峡中尚有授书台遗迹。可是,对着眼前这高山急水,我却另有一番遐想。我想那跳跃的波浪,就是开山的巨斧。晨昏旦暮,千年万年,波刀浪斧不断地砍着、砍着,劈开了这条通道!
这就是瞿塘峡口——三峡的大门口!
到了峡口,抬头是白帝城,白墙黑瓦,画栋雕梁,掩映于一片苍翠之中。山上有了这座建筑物,山显得更高、更雄伟了。峡口有了这座建筑物,峡显得更深邃、更险峻了。谁看见它,不想起李白那动人的绝句呢?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诗里没有写水,但,我们读着它,眼前便急流一泻而下,而当我正身在江水之上,便更感到了“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轻快与愉悦之情。
当我重又低下头来,我的眼光不由得凝滞起来了。原来在这已极其狭窄的峡门口,横卧着一堆黑色的礁石,高可百尺,长达十余丈,活似一条凶猛的狮子,窥视着来往的船只。它一喘气,便吐出一串铺盖大的泡漩。在它的身后,则是一股气势汹涌的回流……
“滟滪石?”我失声喊道。
“滟滪石!”站在我身边的大引水,肯定地应了一声,朝我微微一笑,立即又紧张地注视着船头的水势,用大拇指,向舵工不断地发出命令。这时,船身忽然颤动起来,船头和激流搏斗着,掀起一卷卷波浪,浪头撞在驾驶台的大玻璃窗上,碎成一颗颗溜圆的小珠子,又滚到下边去了。几分钟以后,船停止了颤动,波浪也不再打到驾驶台上来了。大引水掏出他那只精致的银烟盒,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吸着了一支,开口说道:
“你是初次进峡吧?这滟滪石,是三峡的第一个险处。古人说过,‘滟滪大于象,瞿塘不可上,滟滪大于马,瞿塘不可下。’”他回过头去,指点着江上继续说:“你看那石头后边的回流,力量可大啦!木船要是掉进回流里,十只有九只不能脱身,被撞到滟滪石上,撞成碎末子!还有,刚才我们在滟滪石前边看见的那些大泡漩,船只走过时,常常舵向失灵,触礁沉没。唉!往年这里坏过多少船,死了多少人呀!现在,就是我们这号新式船,这么好的安全设备,每次过滟滪石,总还是捏一把汗呀!……”
我回首伫立,滟滪石已被乱山遮没。老引水员的话,还在耳朵里边响着。一时间,历代诗人咏滟滪石的诗句,如潮水涌上心头。李白《长千行》里的“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还有《荆州歌》里的“白帝城边足风波,瞿塘五月谁敢过?”这江心里的一堆巉岩,曾横空刺入多少思妇的梦里,使她们的美梦破碎。还有杜甫诗里的“巨石水中央,江寒出水长,沈牛答云雨,如马戒舟航。”宋朝诗人苏辙的“江中石屏滟滪堆,鳖灵夏禹不能摧,根深百丈不敢近,落日纷纷凫雁来。”明朝人吴礼嘉的“滟滪堆,何崔巍,孤根拔地起,触水响晴雷。”清朝人傅作楫的“漭漭长江来,谁敢冲其波,奇哉滟滪堆,乃欲吞江河。”他们对这块石头,或者是惊诧,或者是恐惧,或者是敬仰。足证老引水员方才的话,是十分真切的了。
一年以后,也是初夏时节,我又一次过三峡,乘的也是同一条船。船过奉节县后,我把前额贴在玻璃窗上,想再仔细瞧瞧滟滪堆。船拐了个四十五度的急弯,狭窄的峡口显现出来了。俄顷,白帝城来到头顶了,可是,瞿塘峡口,水平如镜,既不见那卧狮般的礁石,也失去了五月骇人的风波,我一时陷入迷惘之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上次结识的那位老引水员,看出了我的惊讶,微微地笑了一下说:
“滟滪石搬走了!”
我真正地吃了一惊,急忙发出一连串的问题:
“什么时候搬走的?谁搬走的?搬到哪里去了?”
船平稳地行驶着,没有像上次那样颤动起来。老引水员大笑着回答道:
“搬到博物馆的墙上挂起来了。时间嘛,就是去年冬天!”
我这才恍然明白过来,
“谁炸掉的?”
“一伙年青人!我们下水看见他们在石头上戳来戳去,上水时石头就忽然不见了。你说,有多快?”他的话里,洋溢着对炸礁人的赞扬。
“炸掉以后,对航行有好处吧?”
他感情深沉地说:
“你不知道,光我们这一姓里,有多少人死在滟滪堆前呀!……”
自那以后,我心里总萦绕着一个念头:要是能找到炸滟滪石的那群小伙子,该有多好!我一定要仔细看看,他们的胳膊有多粗;我一定要仔细地问问,他们怎样炸掉这块令历代诗人惊诧、恐惧、赞扬的怪石头?——果然,不久以前,我终于找到了炸礁人。
夏初的一天,我打听到有个炸滟滪石的炮工,正在重庆家中休假。他的工作地点在接近三峡的万县市。他叫郑康年,过去是秭归青滩地方的船工,现在则已经成为整治滩礁的技术员了,年龄约二十七八岁。很快,我就和郑康年熟识了,而且作了几次有趣的长谈。
他听我说要了解一下炸滟滪石的情形,瘦瘦的脸颊上浮起一个笑容,说:“炸滟滪石太简单了!我们在三峡和川江做的工程里面,滟滪石几乎是最小的,也几乎没有费多大劲……。”郑康年说得很起劲:“……你没看见我们在巫山炸长蛇梁,一次用了二十吨炸药,那才叫过瘾呢!石头飞到四五百米远,一会儿工夫,两岸都铺上很厚一层小石碴。石头掉在泥地上,砸进去丈把深,拔都拔不出来呀!”他的眼里闪射出光芒,他的手臂挥舞起来。显然把滟滪石忘掉了!他还讲他们遇到的困难,或由于经验缺乏犯过错误,即使是说到困难的时候,他也仍是那样兴高采烈,语调里充满了自信与愉快,令听者羡慕!譬如他说起第一次进行水上爆破时,炸药装妥了,一切准备完成了,临到放炮时,引线断了,当时还不懂怎样处理瞎炮,江上很快就有船来,有人坐在岸上直发急。后来,大家想出了一种裸露爆炸的方法,连石头带瞎炮,一起掀到江底里去了……。“一个瞎炮,逼出来一个新的爆破方法!”我们谈话时,经过我多方努力,他那野马似的话头,才拴住在滟滪石上了。
“最先是测量。滟滪石的石头是灰黑色,极不规则,石头泥巴混在一起,当地人给它取了个很有意思的名字:‘燕窝石’……
“头天测量,我就吃了这燕窝石的亏。我们把木船靠在礁石边上,我就往上爬,到了十来米高,那石头一窝一窝往下掉,手脚巴不住,腿在空中抖起来了。船上的人把我喊了下来。
“当然,以后还是爬上去了。我们测量的结果,礁石长四十米,宽十至十五米,枯水期高出水面二十七米——相当于一幢九层的大楼房呀!”
我不由得截断了他的话,叹道:
“古人只会说滟滪大于马或象,而你们却把它量得不差毫分!”
他微微一笑,继续叙述道:
“接着就是设计硐室,风钻工打眼,安放炸药。风钻工真艰苦呵!他们每次从洞里钻出来,就成了个面人儿,身上脸上一色白,连头发根都变白了!
“最有意思的,是爆破的一刹那!那天,我躲在半山的一个石洞里,把电闸往上一推,眼睛赶紧盯着滟滪石——迟一会儿就什么也看不见啦!——只见一股股轻烟,从石头的裂缝里冒出来,接着一声闷响——声音并不大——滟滪石从中间裂开,向两边倒入江中。此时,天空腾起一团浓浓的黑烟,江上掀起丈把高的大浪,岸边上的小树都给浪卷走了。到处听到‘扑通!’‘扑通!’的石头落水的声音。天天看见一块大礁石站在江心里,阻碍航行,现在一下子就把它掀掉了,真高兴!”他喘了一口气,补充着说:“你想想,如果用人来搬,得多少人?多长时间?”
“那你们用了多少人?多长时间?”
“原来计划是三十天,实际上只用了八天时间。人嘛,炮工、风钻工、技术员加在一起,有十来个,还有二十多个民工!”
郑康年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蓦然站起来,又挥舞着手臂说:
“滟滪石唿一下不见了,我们高兴地往山下跑,猛然看见江上浮起一条丈多长的大鱼,准是给炮震昏了的,我赶紧把棉裤一脱,旁边的人帮我脱棉袄,下手表,我一下跳到江里,把那条大鱼拖上来了……。”
“江里不是正起浪吗?”
“嘿!那算什么!你没有看见三峡里的大泡漩吗?我们小时候玩水,故意游到泡漩边上,让它把我们漩到中心,压了下去,”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我听得气都喘不过来。
“……过一会,又从旁边钻上来了!”
我长吐了一口气,问道:
“你当了多少年船工?”
“我打九岁就在船上干活。一九五二年参加荆江分洪工程,学了一点陆上爆破。一九五四年调到川江航道处。我们青滩来了一大批!”
“你父亲也是驾船的吗?”
“是。”他的神色忽然变了,声调缓慢地接着说:“我上船那年,他就死去了!要不是父亲死得早,怎么会九岁就驾船!”
“怎么死的?”
“还不是死在水里。我们青滩地方,哪家没有人埋在江底下!”
空气突然变得沉滞起来。我们默默地对坐了一会,我试着安慰他道:
“你们现在炸了这么多滩礁,以后这种事情就会愈来愈少了!”
他沉思了一会,重又声音高朗地说:
“对!只要党下命令,我们一定把长江里所有的险滩与礁石全部炸掉!”
他的话声,在我心里激起了涛声如鼓,雪浪如山。如果说波刀浪斧曾劈开了三峡,那么,人民手里的这柄巨斧会整治山河,把祖国大地建造得安适而美丽,难道会是久远的事情么!
快速回复
限200 字节
 
上一个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