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当年，咫尺天涯，见时不易别更难！ [复制链接]

第6版()
专栏：

话当年，咫尺天涯，见时不易别更难！
曹靖华
龙蟠虎踞石头城，统战曾为前哨营，指点旧居怀往事，梅园傅厚岗留名。①
——董必武
梅园，这同抗战期间重庆曾家岩五十号一样，是周恩来同志、董必武同志、邓颖超同志及党的其他同志工作和居住的地方。梅园，这是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反动派全面发动反革命内战前夕，我们党为着祖国前途，体现着全国人民的热切愿望，坚决制止内战，争取和平民主，同国民党反动派进行谈判和斗争的“前线”。梅园，这是当年光明与黑暗搏斗的
“统战前哨营”。
梅园呵，在那凄风苦雨的日子里，全国人民，全世界革命人民，都怎样望眼欲穿地注视着你的一切活动，怀着切肤之痛的心情，倾听着你每一次脉搏的跳动呢！梅园呵，在那最艰险的岁月里，多少文化工作者，从你这里辨清了错综纷歧的道路，坚定了信念，得到鼓舞和斗争力量，感受到比“天下父母心”还真挚万倍、伟大万倍的“爱人以德”的人间最崇高的爱呢！
梅园呵！正因为你是光源和热源，反动派才恨入骨髓，希图拔除而后快。正因为这，他们才极尽人间恶毒之能事，在你周围不满百米之内，设了中统军统联合指挥所、特刑庭侦讯室、首都警察厅厅长“公馆”，青年党办事处等十多个特务机关，严密地把你封锁起来。正因为这，他们才门对门，窗对窗，四面八方，像吸血蜘蛛似地，满张起蛛网，妄图把你同人民隔绝开来。正因为这，他们才把特务专用的各种交通工具：脚踏车、摩托车、吉普车、小轿车等等，经常停在你周围，以便调动。正因为这，他们才把化装成五花八门的小贩、手艺匠、算卦先生等等，满布在你身边。这些化装成三教九流的特种人物，像一群群狼犬一样，日夜在你周围窜来窜去，正如郭沫若同志所说，这儿的空气中，处处都“闪耀着狼犬那样的眼睛、眼睛、眼睛……”呜呼，人间何世，阴毒险恶，卑鄙下流，一至于此！
常言道，纸包不住火。纵观古今，任何反动势力，不管它如何猖狂，可是它怎能隔绝真理所放射的光与热呢！
梅园呵，当年你的光与热，透过这阴森而流氓式的重重封锁，向全南京、全中国、全世界放射着、放射着，无穷无尽，沛然莫之能御地放射着！
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八日，蒋介石在美帝国主义扶植下，公然背信弃义，撕毁亲手签字的“停战协定”和“政协决议”，拒绝和谈，强迫中共代表团于三月五日前，全部撤离南京。
从此，战云弥漫，烽火四起，关心祖国命运的人，无不义愤填膺，咬牙切齿，手指独夫，群起痛斥道：“时日曷丧，予及女皆亡！”②
为着全国人民，鞠躬尽瘁，日夜在梅园辛劳的代表团要离开了。烽火遍野，重逢非易。依依之情，莫可言宣。我于三月初的一个上午，穿过“封锁线”，到了梅园。周恩来同志、董必武同志及其他同志，都在忙于处理要务，那神色，正是：“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③相见之下，首先用儆戒口气说：“呀，这时候怎么还来了！没见人家森林一样地周围都布满了，不要轻易冒险……”
而我呢，未见时，胸有千言万语，波涛起伏。待相逢，意乱如麻，只字难吐。只感到有千斤巨石，压在心头……周恩来同志、董必武同志目光炯炯，射穿层层战云，凝视着遥远的未来，语重心长，情挚意切地勉以如何坚持文化战线，击败敌人，取得胜利……最后，乐观而坚定地说：“我们很快要回来的！”临走时，再三叮嘱道：“出门看后边有人跟没有。如有，别回家，到机关里和大街小巷兜圈子，务必把他完全摆脱才能回去……”
我牢牢记着这些教言和叮嘱，出了梅园，向北走去了。我三步一旁顾，五步一回头地走着。狼犬们平时对这儿就腿勤，现在更勤了。走不几步，后边就出现了四条腿。人呢，狗呢？实难臆断。北去不远就有岔路，我放慢脚步，朝北直走，到岔路上再看分晓吧。果然，两条腿到岔路上向东拐去了，余两条仍拖在后边。而且：我行他行，我止他止，我快他快，我慢他慢，我直走他直走，我转弯他转弯。亦步亦趋，如影随形。“人”哪会如此无聊呢！应早为之计吧。凭着两腿，在大街小巷兜圈子，不难。闯机关就不那么简单了：咱有何缘闯进人家机关呢？数来数去，无门可入呵。先兜圈子试试看吧：一道街一道街，一条巷子一条巷子兜着、兜着，不觉来到伪国民参政会门前。唔，这儿一位什么长正是兼某文化协会的什么长，大可高攀为“同事之雅”，有缘闯他一下呢。我大摇大摆，不向传达打招呼，一闯而入。狗也摇头摆尾，尾随而进。这时，我们彼此雪亮，心照不宣。我转身出来，又在马路上兜着圈子。时已过午，饥渴困顿，疲于奔命。我放慢脚步，权作歇腿，在一排商店的大橱窗外溜着。猛抬头，撞上一位数年前在西北大学一同被解聘的教授，他刚从苏州来。一撞见就狂喜地裂开大嘴：
“呵，久违久违，真巧……”
我身后的狗眼睛猛然向他一扫，就像一桶开水，从头浇下一样，他收起笑脸，转身飞脱了。狼犬自恨分身无术，空向他背后投一个莫奈何的眼光，望着他扬长而去。
我依旧在大街小巷徘徊复徘徊。呵，漫漫街巷何时尽，两腿如木行不得。天色不早，闯机关、逛马路，均不见效验，这时心中只牢牢守着一条：绝不回家。因为现在即便把我烧成灰，狗也会认得出来，可是姓甚名谁，何许人也等等，他却无从得知。这样，只有归去来兮了。我拖着两条木腿，重回梅园，回到唯一最安全，最温暖的“家”里去。
一进门，迎面就是情逾骨肉的一声：
“怎么，又回来了，走不脱啦！？”
我还没来得及答言，紧接着又听道：
“来，不要紧！先吃饭，吃完饭再说。汽车马上回来了，吃过饭用车送你走！……”
饭后，一切准备停当，梅园大门紧掩，汽车紧贴大门停着，车门开着。登车前，听到既似温存的叮嘱，又类作战的命令：
“车上除司机同志④外，还有一位护送同志，都十分干练，一切行动，完全听他们指挥”。
语未终，已拉开大门，我一跃登车，车拔地飞驰。护送同志紧坐在我身旁。他把后窗幔轻轻一拨，指着说：
“瞧，追来了，王八蛋！”
我回头隔窗缝一望，一辆黑色小轿车，卷着滚滚尘雾，尾追而来。护送同志若无其事地微笑说：
“追吧，追吧，有本事追着看吧！……”
一入大道，司机同志首先选择了行人多，距离短而十字路口多的路线。他远远注视着十字路口信号灯的启闭和路面交通情况，同时还不断瞟着敌车的远近，时急时缓，一关关地闯着。敌车紧紧尾追着，有时也超车，超过之后，唯恐我们车脱逃，又缓缓跟在后边。有时耍无赖并行。我们密闭窗幔，只留一点可以窥察敌车的小缝。有时到十字路口，他也突然超车闯关而过，抢先一步。闯过之后，又缓缓跟在后边。司机同志遇到这情况时，对敌车投一个轻蔑的冷笑：
“在老子面前耍花样来了！瞧着吧！”
遇地形不佳，势难利用的地带，我们也缓缓而驶，谈笑自若，国府路、新街口、大行宫……兜来兜去，不厌重复。
“温故而知新”，老路上会翻出新花样呢！
一遍、两遍、第三遍又来到大行宫了。司机同志一副机敏的眼睛，估量了前边交通情况和距离，瞟了一下敌车的远近，在十字路口绿灯将闭未闭，红灯将开未开之际，眼急手快，抓紧这不到一秒钟时机，一闯而过，敌车被扔到“关”外了。护送同志发出一声：“好！”这声既是赞扬又是指挥的“好”字还未落定，车已在太平路人如潮涌的人行道旁猛停下来。护送同志边开车门边向我说：
“快！钻到人海里去……”
最后的话声随着远去的车子一起消失……
我在人海中漂着、漂着、漂着，不觉漂到朱雀桥边。这时正是“乌衣巷口夕阳斜”时分，我披着斜晖，踏着朱雀桥边的野草花，走着、走着……
暮色升起了。一片苍茫中，回头遥望梅园，宛如万道红光，凌空而起，把祖国通向未来的康庄大道，照得通明。周恩来同志、董必武同志今晨的话语，在耳边萦绕：
“我们很快要回来的！……”
①董老咏梅园之一。梅园，即梅园新村，为抗战胜利后中共代表团驻南京办事处。傅厚岗为抗战初期日寇陷南京前，八路军驻南京办事处。
②“时”，“是”也，犹言“这个”。“曷”，言“何时”。“予”夏人民自称。“女”，今作“汝”。语出《尚书》《汤誓》。夏桀曾自比为“日”，有“日亡吾亦亡”之语。人民不堪虐政，曾说这“日”何时灭亡，我们宁愿同你一起灭亡。这里引这话，表示当时人民对独夫蒋介石痛恶已极，誓不共戴天之意。
③毛泽东：《井冈山》。
④十多年来，这两位同志不时浮现在记忆里，最近才知道司机同志名段廷英，山西人，现在运城工作；又从段廷英同志函中，始知护送同志名丘南章，江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