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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训——一个老工人的谈话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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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3-08-20
第6版()
专栏:

家训
——一个老工人的谈话
韦君宜
同志!你要访问的是我的模范事迹,可是我不想谈那个。那点事,你们跑到生产科去就查得出来。你们的另外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这样干?”倒还可以说几句。
我要说的是我小时候的故事,我觉得最要紧的是这个。有了这,才有你们要问的那点儿事。
我进工厂二十一年了。在厂外还干了些年,开始当学徒那年是十六岁。这是说学手艺,要提开始给人家干活,比这还早。八岁就离开家到通州去,给人当小打杂。要照现在我的孩子们上学算实足年龄那样算法,那时我才七岁。还有个更小的弟弟,他才四岁,就离开母亲,跟着我上了通州。
我们从小死了父亲。父亲原来是涞水段上一个铁路工人,因为干活扭伤了筋骨病死的。父亲一死,我顶大的哥哥才十三。母亲头上扎着白孝布坐在炕上,瞧着我们这一群孩子,左盘算右盘算,没了法子,就咬牙叫哥哥进了大厂学徒,叫我和弟弟上通州跟我姥姥去。母亲从门口叫进一个打小鼓的来,把屋里零星破烂的东西卖了个罄净,把房子朝房东一交,自己就上钱段长家给人家当使唤人去了。
我们弟兄俩是跟着舅舅走的,母亲托人捎信,把舅舅叫来接孩子。回去的时候,就是舅舅背着小弟弟在前边走,我拎个小包袱在后边跟着,因为我们没有买火车票的钱。孩子家走不动,八十里地走了两天半才走到。姥姥家也就只有姥姥和舅舅两个人。一厘地也没有,就靠舅舅给人家当长工。他又是个傻子,卖力气也挣不来多少钱。姥姥就每天领着我们小弟兄俩去捡人家的涮锅水。光这也不行,姥姥这才叫我去给财主支使,当了个小长工。
我先是在宅院里打杂,后来改了白天放猪,晚上煮猪食。到了这样白天黑夜干活的时候,我不过十二岁。年纪虽不大,可已经懂得过日子的难处了。我知道母亲扔下我们三个孩子去给人家洗脏涮净,心里有多难过。我也知道姥姥七八十岁的人,还成天拾柴火,捡破烂,给我们弟兄俩挣个麻袋片钱有多艰难。我懂得我们的命运跟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在通州,我们又只有小弟兄俩,我靠着他,他靠着我。姥姥已经老得不行了,舅舅又傻,弟弟还是个小孩子,我不管他谁管他?十来岁的我,就自己知道当家长了。到弟弟十二岁,我十六岁的时候,两个人都在财主家当小长工。一个人挣一点口粮,都拿回家交给姥姥,祖孙几个夹干带稀地伙着吃。弟弟本是一家里最小的,从小儿,一家人有苦总是尽量少让他受。从家走时妈就跟我说过:“要疼弟弟。”所以,在通州我也总是要挨饿就自己挨饿,不让他挨,为难的事都是由我去顶。弟弟没作过多大的难,他不懂事,年纪又小,一个小孩子见人家吃糖吃豆自己吃糠窝窝,哪有不嘴馋的?有一回,他就把地主家给的口粮拿去换了几个果子吃了。当我知道了这件事以后,可真气坏了。气得我拿起一根荆条棍就打他,嘴里还数落着说:“你这么大的人长了心没有?你是个败家子!胡花海用!你是少爷公子吗?你吃什么果子?为什么要吃果子?”我一边打骂,一边自己气得掉眼泪,我气他不懂得过日子的艰难,他不该不明白自己并没有像人家孩子一样嘴馋的“权利”!弟弟是被我管教惯了的,挨着打,他一句不回嘴,光是哭。可是,这孩子个性强得很。我怎么也想不到,闹完这一场以后,竟然再也找不着他了。——他跑了。
我把弟弟丢了。这件事万万不能瞒着母亲。我找了几天几夜,最后只得哭着由通州走回自己镇上。到了人家钱段长家的下房里,找着了母亲。我二话没说,就给母亲跪下了。我求母亲打我。母亲听清了我因为几个果子把弟弟打跑了的事情之后,她先是发呆,楞磕磕地说不出话来,后来却一下子搂着我的头大哭起来,嘴里不断叫:“苦命的儿!”也摸不清她是喊弟弟,还是喊我。可并没有打我。我在父亲的老伙友家里凑合住了几天,每天去看母亲,有时候哥哥也来。娘儿们见了面光哭。母亲拚命埋怨自己,说她自己太狠心,又太没主意……一边说一边哭。其实,十六岁的我心里都明白,这哪能怨她?我们兄弟没话可劝她,也都跟着她掉泪。母亲又盘算了几天,不让我再走了,说:“都在这地方,虽然没有个家,晚上下了班还能见一面。”她东托人西托人,给我在木匠铺里谋了个学徒工。
好容易三年满师,我和哥哥两个人挣的钱刚够维持嫂子和侄女的生活,母亲还得在人家家里当佣工。谁想又来了日本鬼子。那年月,中国工人受的苦,吃的那混合面、豆饼面……谁都知道,连提也不用再提了!这还不算,鬼子来的第二年,正在六月炎天的一个夜里,我哥哥在厂里焊着活,忽然给电死了!怎么死的?没人知道,半夜十二点把哥哥尸体从大修的锅炉里扯出来,夜班工友们就传说纷纷,都说我哥素日和那姓崔的大工头不对,这件事出的有原因。我当时已经是厂里的工人,听见消息就想往办公室跑,旁边三个工友六只手把我紧紧地抱住了。他们问我:“要讲理去?到哪里讲?”工厂办公室可不是有理讲的地方!工厂里边有厂警队,邻居有洋狗队,从厂部办公室往那里押送人可真方便,连门都不用出。当时我一个普通工人,又是单人独马,还能怎么的?眼睁睁地没法办,没法追!哥哥在厂干了十几年活,厂子就只给钉了一口薄皮棺材,我一家恨得嘴唇都咬出血来,却也只有硬一硬心肠,——我的哥哥就那么死了算了!
母亲的雇主把她带到了北京,后来他家不雇人了,母亲就在北京街上“做小买卖”。哥哥一死,我一个人担着哥哥遗下的一家,还有我自己老婆的生活担子,实在吃不住了,听人说宣化府那边工资多些,不全吃混合面,那时候的我,懵头转向,只知瞎碰瞎闯,我就想上那边去闯闯。于是,我到北京城里去找母亲。
生活苦,星期天我还得卖零工。工厂离北京虽然只四十里地,那时候我可没时间进城探望母亲。光听人捎信说,她在城里做小买卖,我还真不清楚她做的什么买卖。到了城里,按她告诉的地址一找,我才看见了:原来我母亲就坐在东单大街的人行道地下,给人家“缝穷”呢!那年月,缝穷的老太婆都是那样,坐在地下,给过来过去的穷苦光棍汉缝补破烂衣裳,有钱的人,当然谁也不会找她们做活,所以才叫“缝穷”的。实在说,人到了缝穷,和要饭也就差不多了!说出这话,如今我不怕丢人,那时候,我心里可真难过。母亲一抬头见我来了,当时收起摆在她面前的几双袜底儿,站起身来,就说领我“回去”。回哪儿去呢?她领着我,到了王府井北边椿树胡同一个破庙,叫成寿寺。原来她就住在这破庙里边的一个空房里。这庙是人家寄放棺材的地方。两廊底下的各间屋子全都没有门扇,里边一个叠一个放着大棺材,棺材里都装着死了多年没埋的人。我母亲就住在廊沿口的一小间里,也是一样没门扇,只有一个从别处拾来的大破门框,门框上钉些破席片。她就把这门框倚在门槛后边,挡着些风雨。我来了,母亲上前去把门框搬到一边,让我进去。我进去一看,这屋子靠山墙有个炕,都塌了一大半,剩下没塌的那一个角角,勉强刚够睡下一个人。母亲的行李就摊在这角角上,脚头的褥子还有一半搭在那塌了的土堆上。这个,就是我的将近七十岁的老娘住的地方!我当时叫了声娘,心里就一酸。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她听了,却摇摇头,不同意。我再说,她就哭,说:“你哥已经闭了眼了,你弟弟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咱们死也死在一块吧,要受穷在一块受穷……”
母亲一边哭,还拿出两块钱来给我。她不放我走。我见她这样,当然也只有不走了。那时候她的心思,不指望什么翻身好过,只要母子能在一块受穷,也就算安慰了她的晚年。可是,实际上,她在城里缝她的穷,我在厂里上我的工,不走也是根本见不着面,又哪里能在一块呢?那时候,我已经学手艺十来年了,早当了工匠。要按如今的技术等级,也该是五六级的技工了,可是,我却没有养母亲的能力,连让她跟我在一块受穷都不可能,让母亲一个人在大街上去缝穷,住破庙,还要她拿钱出来给我,我这个人真是枉长白活了!我恨那个世界,转回头又恨自己。我一个男子汉,眼见母亲这样,真比她打我还叫我难过。
在工厂里,羞耻的事情更没法说。那时候,我回到家里,对着我那可怜的寡嫂和侄女她们,我也是个担负起全家生活、顶门壮户的养家汉,可是,到了厂里,那日本头儿“小噘嘴”为了我做自己的活不给他递东西,抬手就打我的嘴巴,抽我的脸,打得牙花流血。我的脸像炸了一样,全身的血全涌到脸上。这时候,车间门口就站着扛枪的日本兵。只为我孤掌难鸣,而且想起了近七十岁的母亲,我咬紧了牙,捏住拳头没有还手。他日本鬼子看的我连条狗都不如!我难道就没有一点儿人格?我就连羞耻都不知道?一个男子汉受了这样的耻辱,难道我就不觉得回家没脸见家人吗?老实说,那时我每到半夜里想起这样的事情,都恨不得搥着床大声喊叫出来!要是个人拚了命能管用,我有十条命早都跟他拚了。那时候的认识是实在低,找不着反抗的办法。——不过,谁是仇敌我还是知道的。我是个人,不是窝囊废。我心里伤心、忿恨,在人前从来连眼泪都没有流过。流泪有什么用?不过给耻辱挂上幌子罢了。成天受着这些苦累和欺压,我的背脊都弯了。所有这一切啊,就是我多少年过的生活!
我们厂里那时候也有党支部,厂门外“共产党万岁”的标语并不是八路军派人贴的,而是地下党的同志们贴的。——这些,我都是解放后才知道的,当时并不知道。当时我也听说过有八路军解救穷人,还有解放区工人生活怎么的;我还想过,要是我哪天能在山沟小路上遇见八路军,跟上他去才好。也不知其实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跟我说话的人就是。我慢慢知道点世上工人并不全像我们那样过日子,也跟着他们参加过“饿工”斗争。可是,一直到解放,我这葫芦盖儿还是没揭开。
我那时候觉悟低啊!是真没想到一下子就来了一九四九年的解放!更没想到我那从小跑丢了的弟弟竟然也当了解放军,随军开进了北京城。原来他那年一赌气跑到通州市,碰上天津来的招工的,他就跟着人家走了,在天津郊区一个小木厂当了一阵工人。可巧他们这厂子里有共产党的地下工作人员。工人为了反对打骂和挨饿,打跑了工头,那厂子小,敌人没看住,大伙儿就一下子跟着地下工作人员跑到冀中解放区去了。弟弟也就打那儿参加了解放军。刚一解放他就随军回到北京来,找到了我。当时兄弟一见面,我哪里还敢认他啊!他跑的时候十二岁,是一个拖着鼻涕赤着脚片的野孩子,如今变成了一个健壮的解放军军官,穿着齐整的军装,身板儿高大挺直,脸上红堂堂地放出光来。他一说是我的兄弟,我简直疑惑自己是做梦!真是梦都没有梦到过他会这样回来!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第一句就问我母亲在哪里。一听说母亲还在城里“做买卖”,我们就进城去看母亲。
母亲这时依然在椿树胡同那个装满棺材的破庙里住着。一听我跑进门就连声喊:“弟弟回来了!”她当时就怔了。再一见弟弟走进门来,她两手拉住了自己的小儿子,看了又看,放声大哭。一下子哭得晕死过去,叫了好半天才缓醒过来。后来,我们母子三个人就都挤着坐在那个半边土炕上谈过去这些年的事情。母亲和我向弟弟谈了好多好多的苦情,那是谈也谈不完的,我们两人一边说一边落泪。弟弟却跟我们讲了他这些年参加革命的事情。后来,他跟我一起出去买了些吃的来,母子三个一起吃了顿饭。我一边吃着,一边听着弟弟嘴里谈的,他在革命队伍里的生活、战斗、学习,以及解放以后工人的地位……我两眼直直地看着他,看这个小时因为几个果子被我打跑了的孩子,看他的神气,听他的声音。我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明明白白的思想——这个世界变了!
我们吃的是很平常的饭菜。可是,我自从八岁离了母亲,二十多年来,这还是我们全家人头一次坐在一起吃饭!这么多年,为了活命,一家人一直是你东我西,连母亲和我都没有在一起吃过饭。我活了三十多年,没有在母亲跟前多少时,比起人家儿女,我叫娘的时候太少了。这是吃头一顿团圆饭哪!我想到这里禁不住又落下泪来。这回却不是痛苦的泪了。我擦干眼泪望着弟弟说:“兄弟啊!你就什么都不讲,我也明白了。从前你是什么样,如今是什么样。当哥哥的没管教你,没养活你,是八路军的小米把你养到这么大,共产党把你教训成人。这一辈子,你不能忘了党的大恩!”
母亲从此不再缝穷了。家里的生活也变了,弟弟转业地方,在工农速成中学毕业以后,调到云南工作,母亲也跟着他去了。先前我劝她别去:“七八十岁的人了,还离乡背井跑那么远,怕受不了。”她却说:“那二十几年缝穷的时候,我想要坐火车上云南,有谁叫我去?”我一想也对,也只好让她去了。我嫂嫂自己立起了门户,大侄女新从师范学校毕业,当了教员。我自己的儿女也全都上了中学小学,家也从赁的破房搬到了新宿舍。对所有这些事,我是都细细想过的。我委委屈屈窝窝囊囊过了那么多年,那不是我甘心的。如今不能再糊涂下去。我想:自己从小到中年的整个经过。我想:自己有什么?除了两只手以外,什么也没有。自从出世就住的是赁房,真正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解放以后我并没有添出什么本事来。可是,现在的生活却和过去完全不同了。这为什么?这明明不是我个人的本领,完全是因为解放!特别是想起我们一家人第一次吃团圆饭那情景,自己心里感动太深。我一个普通的木工,为我们新社会能做些什么呢?我只有能怎么做就怎么做。尽自己最大的能耐来做。
我自己在解放前实在觉悟低。现在我可明白了自己过去为什么受那些苦。明白了我们工人阶级从前是受压迫的阶级,所以我也受了那些压迫;如今我们工人当家作了主人,我才翻了身,我也是主人了!想起从前受的那些侮辱,现在也都明白了,那不是我一个人耻辱的问题。我本人没什么可耻的,我光有仇恨!
仗凭着党的教育,我才懂得了这点简单道理。懂得了自己是个什么人,我不能给党丢人!这就是我现在的一点点心愿。
我本来没多大能力,又没文化,从小学的是木工,对搞机器,真没一点门道。要说创造本来够不上。现在我也搞创造,不为别的,就因为自觉着我也是个工厂的主人,对工作得想主意,眼看着一个钻头七八元钱,嘎叭一声断了就完了,我只想怎么能变点法子替国家省几个钱,就尽着自己脑筋去琢磨,这么凑合上的。旧社会我活了三四十岁没个像样的家。现在工厂就是我的家。除了牵挂工作,我没有别的可牵挂的东西。再说,我觉悟得晚,这就比人家先进的缺着多少年了。要是我有更大的能力就好了!现在没做出别的,只有尽力能怎么做就怎么做。有时候我有点小病小痛也尽力克服着,照常上班,不去不安心。这并不是我自以为特别重要,觉着工作缺了我不行。实在是想:那件活我熟,一请假大小会造成点损失。我能尽自己的力就尽自己的力。有时候家里孩子病了,老婆说孩子多有困难,要求我告假领孩子去看病。我就说:你看看!这街上现成有工厂自己的医院,你把大孩子领去看病,小孩子暂时托人管一管,这还能算个困难?我小时候,八岁扛小活,几时见过什么叫医院?又几时知道药水药面是什么东西?人才吃这几年饱饭,记性别太坏啊!
我本来是文盲,解放后才进业余学校,是党让我有了一点文化。新近我置了个笔记本,把自己从小到大经过的苦事都一件一件写在这个本子上。这不是为了练文章、登墙报。有时候,我的孩子们不听话,嫌菜不好饭不强,或者和别人比穿戴,要买这买那,我就总叫我那上中学的孩子把这本子拿过来,念给他的弟弟妹妹们听。这本子,我打算世代传留下去,叫儿孙们将来常看看。不许忘记从前的事,谁也不许忘记!你看我,不怕人见笑,四五十岁的人了,说着说着就当着你陌生的女同志面掉下泪来。实在是,人不伤心不流泪,想起这些事来我没法平下心去。我有这么个想法:以后再要遇见哪个工人工作挑瘦拣肥,不妨叫他关上门回想回想旧社会工人的苦楚。没有旧比不出新,没有坏见不出好。只要一想到过去那年月,就会觉得自己身上的责任太大。面前有什么困难都能克服。
厂里有时候请老工人给小徒工们谈话,当年的地下党员先进工人谈他们的革命斗争,我就老谈自己受的那些苦。实在说,这一班小将什么新事都懂,心又灵手又巧,哪一点都比我强。我就只怕他们不懂得仇恨。仇恨仇恨!没有阶级仇恨哪里有斗争?我总想让他们懂得,为什么我们这一辈的工人一提起从前的事就有那么大的恨和仇,那些仇恨又跟你们今天问的模范事迹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我所谈的全部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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