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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亩地〔家史〕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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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4-01-15
第6版()
专栏:

十八亩地〔家史〕
李准 整理
“衙门门,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屈死不告状,饿死不揭账。”这两句话,在豫西一带农民中间,流传得很广。这是广大农民群众,在旧社会里,通过无数次的亲身体会和悲惨遭遇,对社会生活得出来的总结,对旧政权和法律虚伪性的深刻批判。多少户倾家荡产,多少人茹苦含冤。多少穷苦群众,把那一线希望寄托在一张状子上,结果是海底捞月,变成泡影,多少家为出一口气,跑遍了各州府县,到头来才从眼泪和咬碎的牙关上找到一条箴言:叫作“有钱就有理!”
下边讲的一段家史,就是讲一户贫农和地主打了几年官司的痛苦遭遇。这段史实发生在河南省灵宝县杨店区东水头村里。这家贫农姓郝。男的叫郝天才,今年已六十多岁,他老伴叫王静仙,现在也五十岁了,是东水头生产队的贫农代表。
王静仙娘家是灵宝县北官头村人。她十二岁那年,因为家里穷,被媒人哄骗着童养到郝家。她在家时,听媒人说婆家人口少,茶饭好。可是到了郝家一看,地没一垅,椽没一根,只有三孔破窑洞,一个锅台。那个女婿呢,却是比自己大十多岁的中年人。郝天才是凭着一副豆腐挑子过日月,还要养活一个老爹。王静仙看到这光景,虽然年幼还不大懂事,可是她哭了。她知道这个婆家和娘家一样穷,她也知道将来的苦日月,就像手拿着一把圪针枣刺一样,要由她亲手捋到头。
郝天才虽然比她大十多岁,为人却忠厚老实,善良勤恳。平常待她像亲兄妹一样。“人心换人心”,渐渐地,这个小姑娘担当起家务劳动了。夜里她帮着丈夫磨豆腐,白天挖野菜做饭。煤火台高,她个子低,就搬个小板凳垫着做饭。摔下来,再爬上去。就在这样环境中,她的性格锻炼得坚强起来。她开始树立起这样的信念:“穷富绕不来,勤懒在自己!只要有两只手,日子再难,苦再大,也要打起精神往前过!”
就这样,郝天才这户贫农灶房上的炊烟从没有断过。哪怕是一碗野菜汤,一捧豆腐渣馍,王静仙也要做得热热火火的应时端到丈夫和公公手里。
一九三七年,有一天忽然从川口街上来了一个伪保丁,要找郝天才家。郝天才胆小怕事,听说来了保丁,不敢出面应付。王静仙这时虽然是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媳妇,却胆子大,主意稳,就把丈夫藏了起来,自己出面应承。
保丁到了院子里,王静仙问:“找郝天才什么事?”保丁说:“他有一两八钱银子的粮,还没完粮!”王静仙说:“我们家就没有地,哪里来的粮?”就在这时,年老有病的公公郝盛魁,在屋子里喊着说:“唉!咱有地。有十八亩地。光绪三年过年馑,一亩地五升谷子当给川口街的亢保召家了。咱是有这十八亩山地。”
经老人这么一说,王静仙心里扑楞楞地像开了一朵花!“他家有地,还有十八亩地!”听说他家还有这十八亩地产业,一切希望、理想都展现在她的眼前。她想着将来只要能把这十八亩地赎回来,穷日子就有个头了。可是就在这一年,川口的亢保召催着叫郝天才赎地。一副豆腐挑子养活大人小孩四五张嘴,哪有成宗的钱来赎地。这时有人劝王静仙说:“让人家加点钱把地卖成死契算了!”王静仙却舍不得,她想着好歹有几亩土,将来日子总有个盼头。正在这时,本村的大地主杨润三来了。杨润三说:“你赎不起我给你赎。你就算又当在我手里。”王静仙平素也知道杨润三在村子里是牙在外边龇着的人,专门讹骗人。可是身薄力单出于无奈,也只好走一步说一步,挪一步近一步,让人家代赎了。成约时,王静仙防着他耍花招,还亲自做了四盘菜请了郭德敏等作中人。写契约时,她亲自磨墨,郭德敏写字。写好后,王静仙不放心,又叫郭德敏念了一遍听了听,言明地当价是四百二十八元,当期二年。其实,杨润三是早设了圈套,他在代赎地时,已经把这十八亩地卖了二亩作赎价,扎根就打算讹诈郝家的地。
把地当在杨润三手里后,王静仙为了在二年后要赎自己的土地,起五更爬半夜,把像针尖那么一点大的时间都用上来劳动,准备赎地。丈夫平常磨两个豆腐,现在连夜磨四个,她纺花卖布通夜不睡。打点玉米,舍不得吃,锁在箱子里,自己吃豆腐渣。又喂了个猪,到腊月卖了二十八块钱。就这样省吃俭用过了二年,公公死了,也没舍得花钱。到一九四○年,总算积攒了二百多块钱。
后半年,王静仙就有心去赎地。可是这时村里人都说:“这地你赎不回来了!”“听说杨润三又印了新文约!”王静仙嘴里说:“不怕,千年文约会说话,我有管业执照。”心里却也嘀咕。她想先去探探口气,就到杨润三家里了。杨润三正在场里,王静仙说:“我想赎那地哩!”杨润三脸黑丧说:“不到时候你就赎地?”“你说啥时候才到时候?”“三年!”“约上没写,你把文约拿出来!”“文约不是随便看的。”杨润三说罢,一扭脸理也不理走了。
王静仙气得眼都红了。她回到家里和丈夫说了说,郝天才说:“这人不好惹,就让他再种一年吧!”
王静仙捏着鼻子忍气吞声又等了一年,看见地主家在这块地里派长工又收又种,还收拾地边地唇,就知道他居心不良。她看见只装没看见,反正到秋后再说。第二年收罢秋,王静仙又去找杨润三了。杨润三正在他家堂屋炕上躺着吸大烟。王静仙进到屋子里说:“我来赎那十八亩地哩,今年三年也多了。”杨润三在炕上躺着装聋卖哑,却不吭声。王静仙催着问他,他却暴跳如雷地说:“说的是五年!你赎什么地!”王静仙也火了,她说:“你把文约拿出来嘛,千年文约会说话!咱们去请个人来当面看看。”“契约不是随便看的!”王静仙这时心一横,她把话拿出来了。她说:“杨润三!你怀揣着刀子我早看见了。地你霸着,只管你家吃着喝着种着,就不管人家死活了!咱们说理去。”杨润三说:“随你便!”王静仙这时气得难吃难咽,她就去找原来的中人郭德敏,郭德敏这时还说了句公道话。他说:“这地恐怕你赎不走了。听说人家把假文约都印好了。你看吧,你要到哪里去说理,我给你说句话。”
“娘生身,自生心”,王静仙虽是个穷人家妇女,却有个倔强不屈的性格。她左思右想,这一口气怎么也难咽得下去。这时就打定主意去告状。她和丈夫商量,郝天才拿不定主意,他说:“咱身薄力小,又没护面,怕斗不过人家,还恐怕人家打你的黑枪!”王静仙流着眼泪说:“我就是死了,也要拼上命出这一口气。他就是一堵墙,咱把它捅个窟窿,他也得用把泥再糊一糊,有理走遍天下,总有说理的地方!”
王静仙就是抱着这样的信念去打官司了。第一次告状先到杨店伪乡公所。乡公所的站岗的不让她进去,说告状得有状子。她只得打听谁会写状子。街上人告诉她李洪门会写状子。她就买了二十根油条,去到李洪门家。李洪门是个农村旧知识分子,听她说了原委以后,就生气地拍桌子说:“这种不平等事太叫人生气了,我给你写!”状子写好后,他自己念了念,却又害怕了,他再三交代王静仙说:“你无论如何别对外人说是我写的。”
第二次又到杨店伪乡公所,算是见到伪乡长赵风泰了。王静仙还特意买了盒纸烟。可是赵风泰嫌烟坏,睬也不睬。他只看了看状子说:“行了,明天我传杨润三来。”
第二天,天不明王静仙就来到伪乡公所门口等着。半晌时候,杨润三才来了!他楞着眼看了看王静仙,王静仙也不理他。
过头一堂,伪乡长问:“杨润三,你怎么不叫郝王氏赎地?”杨润三说:“地是我买下来的。”王静仙一听地主反了口,头蒙了一下,心里像点着了火!她问:“你买地经谁手?”杨润三说:“是郝柿树卖给我的。我有文约。”说着把假文约拿了出来。
原来这郝柿树是郝天才一个同族堂兄,在外乡流浪几十年,五六十岁时才回到村子里来。杨润三用甜言蜜语骗着他说,要给他找个老婆,就让他写了张假文约,来讹诈郝天才的十八亩地。
其实那乡长已经花了杨润三的钱。他就故意问:“郝王氏,人家买的是郝柿树的死契地,你怎么诬告。”王静仙说:“他胡说!既然是他的地,怎么我来告他?他既然买了地,为什么管业执照在我手里!郝柿树根本没权卖这地!”
伪乡长这时却故意皱着眉说:“哎呀!你们这官司真古怪!我调查调查吧!”王静仙说:“这有什么古怪,理是直的,弓是弯的。你叫他把郝柿树叫来,我们当堂对质。”伪乡长却说:“调查调查再说吧!”
头一堂问了个没根没梢,杨润三更加跋扈了。他扬言说:“哼,她想赎地!她能把这块地赎走,我头朝下走三圈!”郝天才这时在家里一听说地主在堂上昧了血心,造了假文约,心里一气一急,把两只眼睛也气瞎了。王静仙从杨店回来,一看老伴眼睛瞎了,摸着墙在门口等她,两个人抱头大哭起来。
地主杨润三打罢这次官司,回家后却害病死了。可是他儿子杨满堂比他爹更狠。在杨店过第二堂时,杨满堂去了。他胳膊窝里夹着两条纸烟,带着几个假中人,声称要和王静仙把官司打到底。
在堂上,杨满堂还是一口咬定地是郝柿树卖给他家的。王静仙叫他把原来的当契拿出来,杨满堂却说没有。王静仙这时在堂上就骂着说:“杨满堂,你爹不作好事,短他阳寿四十年!你还想坑人害人!”可是伪乡长因为花了杨家的钱,却故意在和稀泥不朝理上问。结果还是推着再调查调查。
从这一堂后,王静仙往杨店又跑了一二十趟,可就是找不到伪乡长,每去一次,总是推着说没调查清楚不见面。这时村里有人看不过,就让她到县里法院去告状,可是也有人劝她说:“打官司是个没底洞,人家杨满堂有脸气,不如算了。”
王静仙想着:我三条大道路走中间,理在我手里,难道说这普天下就没有个论理地方?
十月间,王静仙又到伪灵宝县法院去告状了。灵宝县离东水头三十里,还要翻沟越岭。王静仙是头一次进县城,连东西南北也不知道,更找不着县政府,她没办法,就坐在大街上哭起来。后来碰到一个姓谢的代书老先生,把她领到家里,问明了原委,就代她写了一张状子,领她到伪县法院的小窗洞儿递了进去。
状子递上第四天,伪法院法警来下传票了。王静仙借了一碗白面,给他烙了三个油馍。谁知道那个法警在她家饱吃了一顿后,一跑到杨满堂家,一住就是一夜。连吃带抽大烟,第二天见王静仙也不理她了。王静仙心里想着:你们这些狗!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
又等了好多天,终于算过堂了。杨满堂这一次也被传到了。一个不死不活的法官在堂上问杨满堂:“你为什么不叫人家赎地?”杨满堂说:“地是我买的。”王静仙接着气愤地说:“他买的地为什么没有管业执照?”那法官却不理她,只管问杨满堂:“经谁手?”“郝柿树。”“你能把郝柿树叫来不能?”“能。”“下堂吧!”头一堂就是这样又过去了。其实伪法院这样问一下,就是等着杨满堂送钱。半个月后,杨满堂把钱花足了以后,又过第二堂了。
这一次杨满堂活动的势头很大,带着几个绅士和讼棍来到县里,他们胳膊窝里夹着纸烟,手腕上用手巾缠着大叠钞票。王静仙看见只装没看见。这一次杨满堂把郝柿树和原中人郭德敏都带来了。他用五十块现洋买通了郭德敏,让他说歪嘴话。又许下郝柿树一身皮袄,让他出堂证明地是卖给杨满堂的。
开堂审问时,又换了个法官。他问郝柿树:“这地是你卖给杨满堂家的吗?”郝柿树说:“是。”王静仙接过来就说:“你什么时候卖给他的?你凭什么卖这地。啊,你怕死!你死了是我埋你,还是他杨满堂埋你?你把咱的馍往人家嘴里塞,你就知道这十八亩地赎回来我不能养活你了?!你娘死谁殡埋的?”
王静仙这一段话把郝柿树说的低头不语,法官和杨满堂都着急了,杨满堂就让法官问中人郭德敏。郭德敏果然倒了口供,他说这十八亩地就是郝柿树卖给杨满堂的。
王静仙看着郭德敏在堂上对面说瞎话,气得眼里直冒火星。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抓住郭德敏,咕通一下跪在地上说:“郭德敏,当初当地时候,我研的墨,你写的文书。写毕我还叫你念了一遍,到底是卖还是当?我那天做的四盘菜是叫狗吃了!他地主有钱给你五十块,我没钱,今天在这里给你叩个头!你今天不给我说实话,我就死在这里,咱俩都下不了堂!”
郭德敏吓得呆了,也确实理亏,就连忙说:“你等等,我说实话,这十八亩地是当契,没有卖给杨满堂家!”法官这时却在堂上咆哮着说:“郭德敏,你咋又这样说!”王静仙说:“哎!他不这样说你叫他怎样说!”法官看不可收拾,就红着脸宣布:“下堂!”自己又先走了。王静仙却不走,她说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法警们却说:“到时间了,你走吧!”王静仙无奈,只得回到家里。
经王静仙多次跑着往县里催,总算下来个姓刘的刘副官来调查。他们来“调查”,一来就钻在杨满堂家里,又是吃,又是抽。吃喝个够,才来见王静仙。王静仙很生气,可是她还是借了五个鸡蛋给他煮了吃吃。那个刘副官说:“郝王氏,叫我给你解释解释。我看叫他加点价,你把地就算卖给他算了。”王静仙说:“我要卖地,村里有的是说合人,还用得着请你这外路人当中人!你来调查,不向百姓调查,却一头插在被告家里,这叫什么调查?”那个刘副官忙说:“我这就去。”王静仙又问:“我还等着过堂,你什么时候回县?”“今天就走。”
那个刘副官走后,又一头钻在杨满堂家里。王静仙留心在门口哨着,一直到月亮出来,他还没有出杨家大门。这一夜,王静仙没睡成觉,她想着这个调查的不用说又是叫杨满堂买通了。就在这天夜里,叫她娘家兄弟借了个毛驴,连夜上县。到了县里,天还没明。城门还没开,她就靠在城门洞下睡到天明。城门开了,进城后,她就在十字街一家饭铺内,专等着那刘副官。
到了吃罢早饭时候,果然那个刘副官喝得醉醺醺地回城了。他一摇一摆地走着,王静仙从饭铺里走出来一把抓住他说:“你说你昨晚回县报告,你怎么没回来?你住到哪家?”刘副官吓了一跳,忙说:“我昨夜到川口去又有点事。”王静仙说:“你们说是调查,去调查的什么?我问你,县里就是派你去给我说合卖地哩?走吧,咱们到法院问一下!”吓的那个刘副官忙说:“我没说!我没说!”抽身跑了。
从这以后,伪法院连传问也不传了。王静仙往县里跑了无数次,递了无数次状子,都像石沉大海。这一年八月十五,郝天才上街赶集去了,一直到日头偏西还没回来,王静仙在家里担心,就到集上去找他。刚到村里保公所,却见里边挤了一群人,吵吵嚷嚷。王静仙进去一看,原来是地主杨满堂和大地主郭有山的两个兄弟等一伙人,在逼着郝天才卖管业执照?他们一群人,一个人拿着纸,一个人拿着笔,往郝天才手里塞着说:“你是家里男人,你当家,一百块钱,你把管业执照拿来。”郝天才被逼在墙角里站着喊着说:“我不能卖,我得和俺娃子他妈商量商量!我不能卖。”
王静仙看到这景象,气得牙关咬得直响。她闯了进去,破口大骂说:“你们真不要脸!有理的站出来!这管业执照是我的儿,谁买这管业执照谁给我当儿吧!”杨满堂这时也气势汹汹地说:“全村人谁敢不抬举我,你个婆娘家敢出口伤人糟踏我,我要告你!”王静仙说:“正怕你不告!咱们搭着手背走。”可是杨满堂却没有去告。
自从闹了这一场以后,地主的圈套虽然没有用上,可是却在另一方面暗下毒手。杨满堂买了个保长自己当着,仗着权势百般敲诈勒索,粮款按人头摊派,没有地也得出。郝天才瞎着眼睛也得出伕顶差。就在这样残酷压迫下,王静仙被逼得害了一年多病,忍饥挨饿,把个小女孩子也饿死了。
日本鬼子投降后,一九四六年,杨满堂还是霸着那十八亩地不放手,种着吃着根本不理睬赎地这个事。王静仙这时心里想:为这十八亩地,闹得家破人亡,这一口冤气到什么时候也得出出!她又想着:你杨满堂有钱有势,我惹不过你可陪得起你。我就是打官司打不过你,我到哪里告状,你总得跟上!不能让你这样逍遥自在。想到这里,她心一横,就又到洛阳打官司去了。
洛阳是伪地方高级法院所在地,离灵宝县有几百里。农历二月十四日,王静仙抱着自己最小的孩子,背了十二斤干粮,去洛阳打官司了。她走到村口,正碰着郝柿树在割草,郝柿树因为前二年受杨满堂愚弄欺凌,结果什么也没得到手,也转变过来,非常痛恨他。郝柿树抱着孩子把王静仙送了十几里,他含着泪对王静仙说:“以前是我没材料,上了杨满堂的当。地是咱姓郝的,根本没卖给他。你去告吧,我替你作证。”
王静仙到了洛阳,举目无亲。找问了两天,才找着了法院。把状子递上后,等了好几天,才算把杨满堂等传来过堂。
洛阳法庭和灵宝法院不同,王静仙看着堂上边坐的四个人,穿着宽袖子衣服,戴着墨镜子。一个个都像戏台上的奸贼,心里就有几分担心。
伪法官开始审问了。他问杨满堂:“你为什么不叫郝王氏赎地?”杨满堂说:“地是我买的,她耍赖讹我!”王静仙说:“杨满堂!你是保长,你有钱有势,你说我赖你,那你有啥凭据?谁把这地卖给你?中人是谁?卖主是谁?为啥老管业执照还在我手里!”杨满堂却又拿出一张假契约说:“我也有文书,管业执照你当时说丢了没给我!”王静仙气得浑身直颤,就把当地情况和打官司前后原委讲了一遍。谁知道那堂上的几个法官,也早花了杨满堂的钱。他们把口供记了几大张,却只是不问杨满堂。后来他们在法庭上又挤眉弄眼的鬼笑起来,把那几张口供单子,你推给我,我推给你,像拉洋片一样。
王静仙看到这情况,心像掉在冷水盆里一样!她想这几个混账东西,哪像给老百姓问清冤枉的人!她眼里含着泪,咬着牙质问堂上说:“我这官司究竟咋样问?”堂上一个人说:“你为啥不到你们县里告?”王静仙生气地说:“我们县里的法院是吃钱卖法,不给老百姓作主!在那里我打不过他,他有钱给法官,我没钱!”
一句话说得法庭上的人红了脸,他们咕哝了一会儿才说:“今天就问到这里,你下去吧!”杨满堂一听,大着步子下堂走了。王静仙抱着孩子大声说:“这官司你们今天得问到底,我抱着孩子千行百里跑来,你们不问到底我就死到堂上也不走!”可是那几个伪法官根本不理她,让两个法警把她架了出来。
过第二堂时,杨满堂已经回灵宝了。人家雇了个律师。王静仙在堂上看见一个穿着黑狐皮大衣的人,胸前挂着个大牌子在替杨满堂说话,才知道他是律师。律师说话她也听不懂,最后只听堂上说,把这个案子判到灵宝县去问。王静仙知道他们又是推来推去,毫无指望,就咬紧牙关,头也不回地走出伪法庭。就从这一天起,她开始明白了:那个吃人的旧社会的法院,是为地主劣绅们开设的;她知道了不管灵宝也好,洛阳也好,南京也好,到处的老鸹是一般黑。在那个社会里,钱就是理,理就是钱,有钱无理,走遍天下,有理无钱,寸步难行!
在洛阳打这两堂官司时,正是风雪冷冻天气。每天忍饥挨饿,受冷受冻。她怀里抱着的那个小孩子,因为尿湿的裤子在过堂时冻在脚上,把一只脚生生的冻坏了。王静仙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回到灵宝家乡,见了老伴,眼泪止不住往脸上流,没过几天,这个孩子也死了。
一九四七年,人民解放军打过黄河,这消息像迅雷闪电一样传遍了豫西各县和广大农村。这消息也传到地主杨满堂耳朵里,可是王静仙却还不知道。
有一天,杨满堂忽然派了张同善和秃子两个人来对王静仙说:“以前打官司那个事,不用再提了。不管长短,杨满堂把十八亩地还给你家,以后保证不惹你了。”王静仙一时摸不清底细,他想着这平常杀人喝血的杨满堂,怎么会变得善了?另外还恐怕这里边有玄虚,就坚持不要。杨满堂这时却又打发人来说合,三番五次跑着央求,并且说他可以出一张字据,这地永远归王静仙,决无反悔。
王静仙和郝天才商议,郝天才也拿不定主意。他只说:“恐怕地主不操好心。”王静仙心里想:为这十八亩地,打了几年官司,饿死冻死了两个孩子,光央人写的状子就有一大捆,也没见个结果。如今既然他低了头,也或许是他怕打官司了。就收下算了。接着就由郭家生、张同善等作证,把地退给王静仙家。
王静仙接过来地后,已是秋末初冬。种麦子赶不上了,她就借了些豌豆种子,种成晚豌豆。每天刨刨锄锄,苗子总算出全了。她满想着这一年能收点豌豆,先还还账,谁知道到第二年春天,解放军东移到洛阳一带,刚刚离开了陕县、灵宝。杨满堂一听说解放军走了,立即带上三个长工,套着犁耙,来犁王静仙这十八亩地青苗。
王静仙这时生了小孩还没满月,一听老伴说杨满堂带着人来犁她的豌豆地,她几乎气晕了过去。她拿起块布包上头冲出门去,在地头正遇着杨满堂。
王静仙说:“杨满堂,你为什么犁我这地?”
杨满堂怒气冲冲地说:“我的地,我想犁就犁!”
王静仙也忍不住说:“你犁人家青苗,不是割人家头吗?”杨满堂这时却猛地举起手中的“文明棍”,劈头朝着王静仙打起来。
王静仙被杨满堂打倒在地上,打得满身是血不会动弹。村里人害怕杨满堂势力大,谁也不敢到跟前。还是她娘家官头村来了一伙人,把她抬到屋里。
王静仙这时躺在床上,才明白过来原来杨满堂怕的不是打官司,而是怕的共产党!怕人民解放军!从这一天起,在她的心里点燃起了真正的希望。她虽然遍体鳞伤,可是她总觉得这苦日子有个头了,天还有亮的时候。
她每天盼望着共产党到来,盼望着人民解放军迅速来解放灵宝县。果然,到了一九四八年,解放大军解放洛阳等几十个县城以后,灵宝接着也解放了。
就在这时候,杨满堂又悄悄打发几个人来对王静仙说:“地还是你家的,都是街坊邻居,以前的事千万别提了。”这一次王静仙严厉地拒绝了。她说:“我不要这地!我听说共产党爱穷人,我就等着共产党给俺分点地吧!”
灵宝县土地改革时候,杨满堂因为作恶多端,血债累累,被人民群众捉拿归案,进行公审。王静仙大娘积极参加了这场斗争。在诉苦会上,她指着杨满堂说:“杨满堂!你今儿也会站到这儿了!你这个被告怎不花钱活动了?今天这头上顶的天,不是你们地主恶霸的天了!你叫我死,我偏偏没死,共产党救了我。你可还有今天!”她接着把恶霸杨满堂讹诈她家十八亩地的过程,在会上诉了一遍,到会的群众无不切齿痛恨。杨满堂因为恶贯满盈,在广大群众要求下,当场执行枪决。
土地改革后,王静仙大娘家分了房子分了土地。她家原来的十八亩地,她要求分给各户贫农,不要分给她一家。她常说:不是为业为地,是为咱穷人那一口气。在旧社会哪有我们走的路!
村里办农业社时,王静仙大娘家积极参加了社。由于生活不断提高,心情舒畅,郝天才大伯的眼睛也治得能看见人了。现在他们的儿子宏福是大队会计,共产党员。王静仙大娘经常教育他要永远听党的话,要认真为群众办事,要严防敌人的破坏,保卫住我们人民的江山。(附图片)
徐启雄 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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