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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古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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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4-02-18
第6版()
专栏:

翻古
周立波
断黑时节,李二爹带着满崽和长孙在堂屋里头选茶籽。这个工作,外乡人恐怕不大明白,在这里要解释几句。
茶籽的学名是油茶,混名呢,就叫做茶籽。秋末冬初,人们从树上摘下这种含油的籽粒,拿到太阳底下晒几天,晒得它外壳绽开,露出包在黑色薄皮里的果仁,再从壳子里把果仁选出,这就叫做选茶籽。这种劳动是用手指一粒一粒拣,暂时没有机械化,将来也不一定急于机械化,因为它不占据正经的时间,总是在黄昏以后,临睡以前来进行;并且无需调用全劳力,这是老人家和小把戏们能干的工作;而这又是多么有趣的事情呵。按照传统,小把戏们喜欢要求老年人翻古讲汉,用普通话来说,就是讲故事。每逢这样的时候,人们围坐在倒满茶籽的楠盘的旁边,在梦幻般的朦胧的摇晃的煤油灯亮的光圈里,古代和现代的智慧幻想、悲怆和欢喜,由老人的口,一辈一辈传下来,一直到将来,一直到永远。
闲话少说,书归正传;单表这位生着几绺稀稀朗朗的花白胡子的七十岁的李二爹带领他的十一岁的孙子正在动手选茶籽。他们是从事这项活动的极为合格的人物。奇怪的是老倌子的十八岁的满崽,一个全劳力,一位高中生,今天夜里也来参加了。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是来听讲汉的。
“爹爹,翻一个古吧。”小孙子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这个属于他的权利以内的要求。
“讲么子好呢?”李二爹并不推脱;他见多识广,肚子里有的是故事。
“要不,讲海。”小孙子提议。住在山里,对于没有见过的海洋,他感到兴趣,怀有幻想。
“海有么子讲的啰?”中学生回驳。
“海有好深?有一竹篙深啵?”小孙子问道。
“一竹篙深啰。”中学生不屑地讽刺一句,仅仅一句;他是不爱多话的,而且他觉得,对于这种没有学问的问话,也无须多驳。
听到这里架势讲汉了,各家邻舍的小把戏们,包括伢子和姑娘,一下涌进七八个,他们有的站起,有的坐着,纷纷帮助选茶籽,实际的目的呢,都是来听故事的。
“海不清楚,没有见过。”李二爹说,一边不停不息选茶籽。
“海里有海龙王吗?”小孙子再次发问。
“海龙王的故事太旧了,还是讲讲本地从前的事吧。”李二爹想到目前作兴向后生子们进行阶级教育,就用左手熨一熨胡子,从容说道:
“我要讲的是民国十三年肚里的事情,哪一个月忘记了,等我想想看。”
“不要紧,不要想了,快讲下去吧,哪一个月都可以。”小孙子性急地催促。
“我到地主丁满爷家去,写他的田作。”
“写田作是做么子?”
“写田就是佃田。”
“佃田又是做么子呢?”十一岁的小学生对于旧社会的事好多不懂了。
“佃田是,”老倌子耐心解释,“比如你是个地主……”
“我不做地主,”小孙子晓得地主是决不能当的。学校里演活报剧时,要他扮演地主、帝国主义或是别的坏蛋,他一概不干。
“我不过是打个比方。譬如你家里有田,自己不作;我家里是敲壁无土,扫地无灰,我佃你的田来种,收了谷子,给你一多半,自己只留一小半。”
“这号吃亏的路,要我不干。”小学生说。
“你莫打岔好不好?”中学生干涉。
“不干,你不打算吃饭吗?丁家里兴的是重庄重押,进他庄屋,要先交两百块现洋,我把多年的积蓄拿出来,又东措西借,凑起这个数,四石田①租到手了。茶籽壳要选净呀,你不好好选,我不讲了。”老倌子威胁他孙子。
“晓得,晓得,你只快点说。”小孙子忙说,生怕不讲了。
“四石田其实只有三石二,租谷要按四石纳,还是十五纳。”
“什么叫做十五纳?”中学生也不懂得了。
“就是一石田要纳十五石租谷,四石田要交他六十石谷子。送完租,除开粪草和石灰钱,还有么子呢?起早睡晚,作他一年田,还是落得个禾镰子上壁,没得饭吃。”
“这号田,作它做么子?”中学生十分气愤。
“不作,一年到头都会要饿肚子了。”
“不租姓丁的,佃别人家的不行吗?”中学生问。
“你想得好。别家不一样?到处老鸹一般黑,地主都是要剥削人的。那一年,我作丁老满的田,佃约上写明,除开六十石租谷,每年还要送他一只鸡,一只猪蹄膀,一斤红枣,一斤荔枝,两瓶加皮酒,这叫做水礼。”
讲起纳租,小孙子没得兴趣,早打瞌睡了;这时忽然醒转来,听说送地主红枣、荔枝,他来了劲,又气愤了,忙说:
“这样好吃的东西有送给他的。要我,通通留给我们自己吃,尿水子都滴不到他的口里。”
“倒讲得痛快。在那种时候,除非你不作他田,要不,由你不送!”老倌子继续回忆,“作他田的第二年,遭了天干,我要求减租,送去的鸡又瘦了一点,猪蹄膀也只称得两斤,丁家里接了,当时没有讲么子;到了十二月二十四日,丁老满把我叫去了。他皮袍马褂,坐在房里一把太师椅子上,吧着水烟袋,走进他房间,我站在门边,他好像没有看见似的,咕咚咕咚地,只顾吧他的水烟。”
“好大个架子。”小学生大为不平。
“我那时心想,”李二爹又说,“丁家里是当过官的,自然要摆官架子。不过是你摆你的格,我作我的田,只求个两无妨碍。我尊了一声‘满老爷’,他这才抬起脑壳,瞅我一眼,又吧烟去了;再过一会,才慢慢地说了一声:‘你来了。’人家早来了,他好像才晓得似的。我应了一声:‘是的,我来了好久了,满老爷。不晓得你老人家有么子吩咐?’他拿起纸枚子,吹了一口说,‘老李,我叫你来,不为别事。我家吃口多,我的田要自家作了。你我佃东是顶划得来的,如今没得法,只好请你别选高枝了。’我一惊非小,慌忙说道:‘满老爷,我……’他打断我的话说,‘不必讲了,我都晓得了,唉,只怪得我吃口多了。你们来呀。’他堂客应声出来,把一个红纸包封放在桌上,他拿给我说,‘这是你的那押庄,两百现洋,一个不少,请当面点清。’我不肯接钱,对他要求道,‘满老爷,你老人家广有田庄,修一修福,这份田还是给我作吧!’他说,‘碰了这样的年岁,大家都艰难,没得法子。’他把红纸包封往桌上一搁,抱着水烟袋,进里屋去了。”
“好没有道理。”小学生又愤愤地说。
“丁家退了佃,又没租到别人的田。自己连一块菜土也没有,有力无处使。不作田,没有草料,只好把牛也卖了;牛钱一打散,就都花完了。不先不后,正在这时节,你翁妈得了重病,请师公子冲锣、打翻解②,请郎中吃药,病诊好了,白花花的两百块现洋好像丢在水肚里一样,无影无踪了。你翁妈说,‘也好,退财折星数。’我说,‘是倒是的,不过,一家人的肚子拿么子填呢?’两个人盘算一下,只好打发你大伯伯去给人家看牛,我自己去做长工。我七找八找,还是找到了丁老满家里。”
“要我,死也不进他家门,那家伙那样子坏。”小孙子说。
“你是生在什么时候呵,伢子?那时节,身不由己,心里不想去,肚子能答应?”
“到了他家,只怕更要受气了。”中学生插嘴。
“那还要说?端人家碗,服人家管。一年到头,一早到黑,我手脚不停,总是丢了屋里的,就是田里的,丢了锄头,就是耙头。”
“你不晓得歇一歇气呀?”小孙子发问。
“歇气?听你?告诉你吧,到地主家里做长工,吃饭是歇气,困觉才伸腰,一年到了,从上工起,到辞工止,天天一样。”
“没有寒暑假,没得星期天?”小学生问。
“你以为像你一样,靠共产党毛主席,掉在福窠里,每天摇摇摆摆上学去,天冷怕你冻了,就放寒假,天热怕你热了,就放暑假吗?告诉你吧,做长工就是当牛马。老话说得好:长工无忌日,一月三十工。顶沤糟的是日里累一天,夜里要困在猪栏屋里。”
“猪栏屋里蚊子咬死人,你不晓得困到堂屋里去吗?”小孙子仰起脑壳问。
“堂屋里有你困的?”
“要我就摸把斧头,劈他一家伙。”
李二爹笑了一笑,没有答理他的话,起身去喝了一口茶,又归原座,接续断了的话絮。讲到生活里照满阳光的一段,他说:
“到了民国十六年,不知从哪里,有人说是从广东,来了一批好角色,教我们办农民协会。乡里墩起了旗杆子,做工人一群一群涌进地主家的门,打富济贫,杀猪出谷,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地主答应吗?”中学生问。
“那时候就不由他们了。农民的人多力量大,财主们吓得跟龟崽子一样,有的悄,有的躲,大一些的逃到了汉口,中等货跑往长沙,小家伙也往街上搬。”
“丁老满呢?”小孙子问。
“他悄到了本县的城里。他堂客逃时,腋下还挟个洋枕,说是到别人家去,睡不惯他们的邋遢枕头,旁边人说:‘你的头还不晓得救得救不得,还带么子枕头呵!’那时节,穷人里出了好多的人物。我们这一乡的陈五喜,有本事,是角色,能说会讲,人又和气。他和我一起做过长工,这回做了区里的掌舵的了,好不响堂,好不威武。”
“那时你呢?”小孙子问。
“我入了会,你大伯做了农会的通讯员,背杆茅叶枪,总是跟陈五喜跑来跑去。”
“你背了枪吗?”小孙子又问,对于枪,他很感兴趣。
“我还是普通会员,没有背枪。记得有一天,我在上街去的大路上碰到陈五喜,你大伯伯也跟在后面,陈五喜骑一匹白马,穿一套青直贡呢制服,戴顶青呢鸭舌帽,好不气概,看见我,他倒还是小小意意地,连忙滚鞍下了马,一手挽马韁,一手跟我行洋礼:握手。我说,‘伙计,你不像从前了,当了官了。’他笑笑回复,‘哪里?这不是当官,老兄,这是革命,革他妈的土豪劣绅反动派的命;我们是替大家伸冤报仇呀。’他咬字道白,在‘我’字背后带上一块‘们’板了。我当时想,管你当官也好,革命也好,报仇也好,只要能把财主都赶跑,叫穷人出一口大气,就好得很。我于是大声说道,‘伙计,你说得对,做得好,就这样干吧。’回转头来,看看你大伯,我这才注意,他没有背茅叶枪了,腰上挎起一杆盒子炮,盒子外面油得放亮放亮的。我对他说,‘你也要好好干呵,伢子,要学你五喜叔叔的样子。’他笑着点一点头,然后走了。”
说到这里,李二爹收了笑容,停了言语,选茶籽的手的动作也缓慢了,看样子,他的心神飞到了遥远的过去,他又似乎看见了他的年纪轻轻、腰上挎枝匣枪的大崽。
“后来他们呢?”小孙子寻问。
“后来呀,”李二爹从怀思里醒转,继续说道,“后来不久,平空吹起一股黑煞风;民国十六年四月,蒋介石在上海叛变,五月里,长沙许克祥发动了马日事变,天空顿时罩满了墨黑的云块,地主们从汉口,从长沙,从县城里都赶回来了。”
“丁老满呢?”中学生问。
“还少得了他;他也兴致勃勃回来了。地主们推举曹明阵组成团防局。丁老满也在局里。曹明阵拿了余达才父女开刀,以后,他在长沙、宁乡、益阳、桃江和沅江一带屠杀共产党员、农会干部,排天几个,都是多么好的角色呵,一色青皮后生子,有农民,工人,也有学生。”
“那个骑白马的陈五喜叔叔呢?”中学生问。
“他也逃了。”
“现在他呢?”小孙子十分关心。
“直到现在,他杳无音信,据说他到了洪湖。他的家给反动派抄了。曹明阵把你大伯伯捉去,亲自问案。丁老满也坐在堂上,威风十足。他们逼他交出陈五喜,他哪里晓得他的去向呢?”
“晓得也不告诉他们那群鬼崽子。”中学生愤慨地插嘴。
“那是当然啰,晓得也不能告诉敌人。好汉做事好汉当。顺涛是一条好汉。他们审他,追他,拷他,掠他,他只是抱定一个宗旨,还他们一个一问三不知。曹明阵火了,丁老满气了,都叫踩杠子,踩得他眼睛里直流鲜血。他还是一句不讲。”
“后来如何了?”中学生忙问。
“后来呀,李二爹说到这里,声音哽塞了;停了一阵,才又开口,“你们是猜得到手的,他在杠子底下过去了,可怜他跟我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体子单弱,年纪又轻。他还只有十八岁。”
小孩子们都屏声息气,大人也都不说话。屋里屋外,是一片庄严肃穆的沉静。
“把他抬回来,我正不在家,以后知道,你翁妈哭得昏倒在棺材边上。”李二爹扯起衣袖揩揩眼睛,停停才又说,“好几年里,她一看见顺涛穿过的衣服,用过的东西,就要哀哀哭半天。我回来后,为了纪念,把顺涛常用的一条木扁担收在房间里的一只角落里;有一回,闖她看见了,一把抱住扁担不放手,哭得个死去活来。那时节,你爷爷还小,也谙事了。他跪在妈妈的面前,攀住她的手腕子,含泪劝道,妈妈,‘你只莫哭了,我求求你,莫哭了,妈妈,好不好?’你翁妈说,‘我不哭了,崽子,我不哭了。’口里这样说,眼泪还是像脱线的珠子,一直往下垮。”
中学生和小把戏们都用心地听着。好久好久,还看得出在幻景一样的淡白的灯光里,他们的眼角凝结着闪亮的泪花。李二爹扯起袖子又擦擦眼睛,抬头说道:
“没有前人的奋斗和牺牲,就不会有今天的翻身和快乐。切莫忘记过去呀,伢妹子们。”
大家围坐在楠盘边上,谁也不作声,人们听得见后山里鸟的展拍翅膀的声音。李二爹的满崽,那位高中生感激地抬起头来说:
“爷爷,你今晚的话说得太好了。我们决不忘记苦难的过去,但是也会更加珍爱幸福的今天。”
他的心里还有好多话,但他是短于言辞的,讲了这几句,就打止了。人们继续选茶籽。
一九六四年一月
①一石田合六亩三分。
②师公子是巫师,冲锣、打翻解都是巫师作法赶鬼的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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