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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沫:老张欣 翻身散记之一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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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46-09-08
第3版()
专栏:

  林沫:老张欣 翻身散记之一
(一)
我到第八组所在地北东坊,去参加斗争汉奸恶霸朱方的大会,在那里住了几天,认识了一个老乞丐,名叫张欣,他已经六十三岁了。在他过去的生活中,除当了二十年雇工之外,就是逃饥荒,到处流浪,要饭。一个老乞丐是什么样子,都会想像得到:因饿、病而骨瘦如柴,脸是干瘪着的,眼角堆着眼屎,低垂着眼帘不愿看人。可是我看见张欣时他却胡子剪得很整齐,新剃的头,脸洁净,像是因发烧而泛着红光,在最近的斗争中,人们说他像是发疯了。
一大早,我们刚起来,张欣老汉手里拿着两支烟,一根火香,从外面走进来,他没有说什么话,递给老刘一支烟,就坐在我们身旁抽起烟来。老刘说,老汉就爱抽个纸烟,有时还喜欢喝上二两酒。他转过脸去,对老汉说:“以后翻了身啦,自己有了产业,需要俭省,你说是不是?”他点点头,说以后心里畅快了,就不喝酒了。我想到一些什么,对老刘的话突然感到不舒服,停了一下,我对老汉说:“好好吃点喝点吧,补补几十年的冤枉!”他又是点点头,随后到每个房子里坐了一回就出去了。后来他才告诉我,那是来看看枪毙朱方的“决定”有无变化。
(二)
那还是前几天夜里在小组诉苦,当一个女人说过之后,他从身子底下拉出一条破口袋,从里面摔出一件染满血迹和穿有弹洞的小黑皮袄,开始他气喘,两手发抖;但是当他把这血衣拿在手里审视了片刻之后,一刹那间他变得镇静而坚决了。他抬起眼帘,睁大着眼(这在他是很不习惯的)望着众人说:“你们都看吧!看这上面的血,这是我弟弟张成被打死时穿的衣服,看这子弹,是从正心上穿过去的呵!这是有钱人和汉奸朱方打的呀!他们为什么打他呢?我日他娘!因为我们穷,交不起棉花钱,白天在街上说了不满意的话,夜里就给拉出去了,还有我的侄子张华,因为差五十块钱交不够呵!您谁都知道,被逼得没办法吊死在门口小柳树上了!你们说吧,这冤仇该不该报?”“该报!!!”这是一声从来所没有的心声一致的仇恨的怒吼。“对啦!该报。”他用严厉的目光望着众人说:“谁要说不该报,我就和他拚!…………。”
(三)
然而张欣的仇恨绝不止此,他全家六口人都是叫地主逼得死的死,逃的逃,后来,他常常和众人谈起他这些事情:
“爹爹给地主作了几十年牛马,到荒旱年地主就把俺们赶走,光绪二十六年俺一家六口,担着小的扯着老的去逃荒,下雷雨,下黑雪呀!大人饿的哭,小孩冻成冰,地主围着煤火炖肉吃,他们吃剩下的骨头呀,还要喂自己的狗!”
“爹爹死的时候用门板抬出去,露着光脚呀!没有一条破席。”
“母亲死在祠堂里。死的时候,地主家正在包饺子过年;大年初一不能进人家门去要饭呀!她临死时想喝一口热汤也没有!”
“二兄弟七岁卖给林县一家地主当奴隶,给了俺十二串钱!”
“三兄弟名叫张少义,因为年岁小,不能做活,白给了人家去逃活命!”
“十三岁的妹卖给彭城的大户当丫头!二十串钱立了约!过了五年俺要饭到门上去看她呀!妹妹拉住我死活不放手,被人家连踢带打拉回去了!要是没死她还在那里受折磨!……”
至于老张欣自己呢,他到彭城,到林县,到汤阴,到浚县,到曲阳,到南边的驻马店,……。他身体好时就给人家去做活,一有病,人家就不管了。他常常在病中去要饭。他老了,他想到自己的家,十年前,他怀着思乡的心情从外边走回来………
在一个下大雨的晚上,他背着破砂锅和一条湿淋淋的破被子走近生养他的村子北东坊。可是越离村子近,他越走不动了!“北东坊,我一没房子二没地,家里啥都没有,我回去干啥?这大的雨,难道要我到爹娘的坟上去吗?难道我要回去受众人的耻笑吗?几十年来我可是混的“打瓦”“(不成样子)了!”他这样在雨里,自己想着,自己问着。在黑夜里他听到生养自己的北东坊的狗叫。……
他没有回家,他又到离家不远的,在那里做过活,要过饭,混熟了的十里铺去了。他在这村中的祠堂里又住了十年,眼看自己这一生快要完了,他夜晚睡在祠堂里问神像:“俺穷人有啥罪?俺受了一辈子苦,也不能娶个老婆,留个后代?”
神像不懂他的话,他一生的冤苦无处诉说。……………
(四)
前年冬天一个晚上,天落着雪,他正躺在供桌上叹气。像做梦一样,有人暗暗地给他带了个信:“你的弟弟张成被人用黑枪打死了!”
他艰难地,跌跌撞撞地踏着雪回去,偷偷地掘个坑把尸身埋了。他揭下了那件血衣,连夜跑回祠堂。在黑暗里他跪在那里指着血衣发誓:只要我不死,只要那一天我有出头的日子,凭着这我要报仇!
事情逼的真紧呵!冬天还没有过去,他的侄子张华又因缴不起棉花,吊死在家门口柳树上了!张欣把血衣包好,藏在神像后边的墙洞里,又回来埋葬了自己最后的一个亲人。
张欣呵、以后睡在祠堂时常做梦,梦见自己很年青,拿着快枪和敌人拚;梦见自己长着两只很大的手把所有欺压穷人的脖子扼住!后来他出去要饭,听说八路军到的地方穷人都翻了身,于是他天天盼望着:八路军呵!你快来吧!
(五)
去年八路军解放了临漳后,老张欣即跑到区上商量穷人翻身,他回村后曾暗暗串通,组织起一百多人的穷人会。但因为地主威胁利诱阴谋破坏;分化、收买了干部,翻身一直搞不起来。
今年六月翻身队来到北东坊,开始,无论向老百姓怎么解释,因为怕变天,怕打黑枪,有苦都不敢说。
张欣第一个自动找来诉苦,他把自己的冤仇说完之后,又把村中地主的活动,干部的动态及群众的要求都详详细细地谈出了。
和张欣接触最多的老刘告诉我,他在最近的诉苦运动中已经哭了二十多次;但他绝不是个以流泪而自慰的老年人。当我和他谈起他过去的生活时,他又一次的哭了;但只一刹那的抑止不住的抽噎。随即他变为愤怒、坚决;甚至他常常带有青年人的急躁与不安的神色;而且他最仇恨不团结、卑怯、懦弱。
那是在一次教育旧干部的会议上,我们向大家提出:“天下农民是一家;新旧干部要团结起来………。”旧民兵队长陈金和一直阻碍群众翻身,他想反对,他开始吞吞吐吐的说:“这话又对又不对…………”张欣看透了他的心意,等不得他说完,就急得跳起双脚,拍起胸脯叫喊起来了:“好,我日他娘!你们反对吧!你们闹得自己打起来吧!让汉奸郭清带着那些坏蛋重新回来吧!你们缴不上款就得上吊,你们敢说一个‘不’字?夜里就被黑枪打死!你们的子子孙孙都要受饿,你们还没有尝够挨饿的味道吗?您数一数,看这屋子里那个不是穷人,你们都忘记了自己的根子了吗?”他哭着说着,最后抽噎的说不成话,就从屋子里跑出来,蹲在窗下边不加抑止的痛痛的哭了一会。
屋子里经过短短的沉重的静默之后;人们变得和蔼、亲密,变得清醒而坚决了!众人在统一的意志下立了这样的信条:“穷不自斗,不暴露消息,不受老财的贿赂,有事大家商量。”大家一致对此宣誓并盖了手印。
(六)
当汉奸朱方被捉回来,号召大家向他斗争之后,他每天无数次的到翻身队来,有时是低声地来谈些什么;有时是领着人来诉苦;有时是在同志们身边坐坐,这里蹲一蹲,那里走走。他显得十分不安,他心里是沉重的,他担心群众把他斗不倒。在他脸上,你从来看不到一点轻松或喜悦的神色。
由于苦难的折磨,他的身躯显得很苦老了!他走起路来,好像胸中装着一块大石头,身子摇摆不稳,特别是斗争中遇着什么疑难,他就显得有些郁闷而气喘起来。
但无论在炎热的中午或深夜开会,要他多休息一会是不成的。时常见他从各家的门里走进走出,有时当人们聚在街上吃饭的时候,会突然看见张欣又拍着胸脯在那里叫喊:“朱方!我日您娘,您五十块钱逼死俺一条人命!你去城里嫖姑娘一回花二十五万!你老日的走狗!你地主的走狗!你专咬俺们穷人哪!……”开始人们都笑他,说这老汉有些发疯了,——因为人们有苦在家还不敢诉,有谁傻得来在大街上叫喊呢?但是慢慢地,在会议上,在平常的谈话中,人们都觉得老张欣的意见是对的。那个拿着要饭棍,低着头,搭抹着眼,从街上走过而无人理睬的老乞丐的身影,在人们中间突然消失了!眼前,是一个可怕的斗争坚决的老人,和他在一起就清楚的觉得“穷人不翻身就不像个世界”。
(七)
开大会之前,我们曾再三告诉张欣,到诉苦的时候千万不要着急,要他详细地耐心地讲。但是他毕竟没有能够这样作,由于他这些日子来的到处叫喊,在大会上他一开腔喉咙就嘶哑了,他越想说的声音大,越说不出来,人们只见他拍自己的胸脯,只见他拿着血衣在那里招示。他这次虽然没有讲清楚;但参加大会的十三个村子的人都已经知道老张欣的事情了。而老张欣,要不是大会上诉苦的人那么踊跃(九十八个人诉苦,其中有十四件活埋、黑枪及被逼而死的人命案),诉出了胸中的冤屈和郁闷,我想老头子是要永远后悔的。
当他听见惩罚的枪声和看见仇人的尸身倒下时,他用力拍打着我的肩膀:“真痛快呀!——我早晨还没有吃饭就出来了,我要回去歇一下,我可要再好好多活几年啦!你也去休息一下吧!”我第一次看见,他脸上突然露出笑容,深锁着的满脸皱纹和低垂着的眼帘都一下松开了;走起路来也像是轻快的多了!
现在他已经得到没收汉奸的七亩好水地,第二天,他就扛着锄头,平生第一次走到自己的土地上去耕作了。自卫队的孩子们,在街上拦住问他:“老张欣!你这可算翻了身啦吧?”“嘿!”他摇着头说:“孩子,咱们这才抬起了膀子,以后就要拔他们的根咧!”
四六、八、十二于临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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