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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竹叶儿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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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5-09-18
第6版()
专栏:

小竹叶儿
菡子
圈子村在公路旁延伸开去的山坡下,沙滩和两层起伏的石屋各占一半地方,房顶肩连肩的灰瓦,叫梨树的绿荫罩着,清清亮亮的,这是白天的印象。夜黑进村,上上下下,人影幢幢,四处仿佛都有堡垒,莫非到了一个什么桥头阵地?就在村头站着整队欲发的人群里,我挨近一个白天有人指给我看过的结实的姑娘。不是为了第一次招呼,而是为她送别似地叫道:
“小竹叶儿!”我用全部的热情叫了,心里还想着有关她的故事。
她还在自己精神贯注的事情里面,过一会儿才捉住我的两只手,又把一头黑发埋在我的胸前,拉着送了我几步,细声说:
“你就住在南边?我等会儿去找你。”说完,就跳着跑开了。
收拾好铺盖,我就在炕上等她。
门外有人叫“方姐姐”,走进来的却不是她。可是并不陌生,也是人家介绍过的:四队的记工员王桂兰,小名叫文儿。只见她安详文静,还有点中学生的模样。
“王胜香怎么没来?”我耐不住地问。王胜香就是小竹叶儿,跟桂兰是好朋友,这两天她们队的妇女里面正酝酿评她俩的“五好”。
“她争着夜班浇地,来不了呀。”文儿慢条斯理地回答。她说你刚才一上来就叫她“小竹叶儿”,瞧她喜欢的!你知道她家里的事么?”
“知道。”我只回答两个字。难道有些家务事也好明说?我倒知道文儿有一个“好家庭”。爹妈没有小子,身边又只留她一个闺女,比竹叶儿多一个奶奶,也是最疼她的。最近总支号召养猪,她家里原有一头,第一次桂兰好容易又动员买了一头,她那出名“扛家”的爹,却把病猪当好样的买了回来,养不两天就死了。于是桂兰又美言说服,这次她爹花了加倍(三十六元)的钱,买了头壮猪。兽医站来打防疫针,“扛家”不同意,说好说歹她爹才嚷着说他不管,走了出去,桂兰说这就是肯了。三个兽医同志兴奋过度,逮猪伤了它的腿筋,它现在只好躺着吃喝,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村上人也不再打她家养两头猪的谱。那知可爱的“扛家”传出话来说:这头猪要是活不成,他得花七十二块钱再买一头。只是女当家的桂兰她娘,好走街串邻,她露出的风声是:叫她亲妈妈也不能再买。现在桂兰正处在一个接一个的矛盾里面。想到这里,我不禁陪着小心问道:
“你们家小猪好些了么?”
“净给它好的吃。”文儿会意地笑着答道。“就是还躺着,吃了睡,睡了吃,逗它走路它就??的叫。”
“只要能吃就好。”我安慰着。见她毫不作难,我又好奇地问:
“你究竟怎么动员的?”
“还不是说圈粪能改造土壤啦,能抗旱啦,能少伸手跟国家要化肥啦,总的说就是多打粮食支援国家……咱这么说一起比方一起,俺妈爱听不听地说:“俺不信买个猪有这么大的功劳,你说的这个爱听劲,都是拾了王永伴(有名的“社会主义队长”)说剩下来的,俺就不信你这个死闺女能编排这些。”
我还听说在动员的过程中,文儿跟她娘使性儿来着,守着疼闺女的娘,还有什么不好商量?这一点,我没好意思问她。第二天我就正儿八经地去她家看小猪。那一阵,圈子正兴一股养猪风,沿街砌圈,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石头,掺了水的泥堆。一条猪一间高棚一个粪池,满象永久性的建筑。桂兰她娘正利索地给分居的两头猪喂食,看见我,并不知道我已是她家的熟人,只微笑着象告诉所有的参观者那样说:
“俺疃一户都是两头猪。”
她的闺女爱娇地瞅她一眼,她也不觉得,反而自豪地把刚才说的重讲一遍。
隔天晚上小竹叶儿才来看我。我就跟她提起“俺疃一户都是两头猪”的事,把她逗乐了,在她一绺短发里面,时常藏着一双含笑的眼睛,她撒娇地伸了伸下巴说:
“可不,俺家也是两头。”
我还没听说她也有劝娘买猪的故事。心想她并非守着疼她的娘——她的娘是养母,这女人老来上了脾气,把打骂闺女当作家常便饭。前几天还为了小竹叶儿吃饭看毛主席著作的事,朝她脸上就是一筷子,第一次激怒了小竹叶儿,在队长面前告了她娘的状。她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动员买猪?
“是你动员的吧?”我试探地问,
她把头歪在肩上,害臊地“嗯”了一声。于是她象学生背书似地,说了一段好象听来的母女间的问答:
“好话说了九千九,你究竟买呀不买?”
“我偏不买。”
“不买也要讲个理由。”
“没有粗的没有细的,拿什么喂它?”
“俺家粮食有富裕,不够上街再买一点。”
“两个猪有大有小肯呆在一块?”
“院子里不能再砌一个圈?”
“你想得周到你上街砌去,院子里不准你砌。”
“上街就上街,只要你买,我就去喂。”
“看你能的!又没看见人家十口人养五头猪,俺家三口人怎么要养两头?”
“也有一口人养两头的,这看各人的觉悟,你怎么不攀?”
“你别耍蛮,我偏不买。”
“不买你就去开会。老少爷们天天摆事实讲道理,你不听能有觉悟?”
“天天夜里这么晚散会,就开我家不买猪的会?”
“今夜里你自己去听好了。”
“俺不是听到了么?买就是呗!”
真的买了一头。而且捣弄一起,终于在自己的院里腾出了砌圈的地方。只是新买的小猪爱跳圈,不是一个老实的家伙。胜香她娘一天嚷着:
“你看你的小猪,你看你的小猪,俺说不买,不买……”
直到把小猪阉了,家庭矛盾才缓和一些。我想到小竹叶儿是一个在外的忙人,就问:
“你真能天天去喂猪?”
这次她掀起眉毛俏皮地笑了,可是回答得挺老实:“俺走出走进劳动,没有工夫喂呀,再说俺妈又不上队干活,喂猪该她的事嘛!”
仔细琢磨她的回答,我觉得她比争着喂猪要站得高些,而且她有权利这样安排。我听说在队上的妇女当中,有比她壮的有比她大的,干活的质量数量都比不过她;在家她又把一切重活揽了,推磨是她,担水是她,搬动个有斤量的东西,都得使她的劲儿。
往后我又有好几天没有看见小竹叶儿。我留心寻找,心想她或者在四队干活,却不见她。清早到河里洗脸,远看见有挑沙上东涧水库的姑娘们的队伍,透过清雾,见着两只大号的“水捎”(铁皮桶),我就跟踪追去,哪里赶得上她?中午和傍晚的饭后,我倒几次看见她站在村头上,竖着耳朵,象警惕的小兔子似的,身旁放着铁锨或者别的什么工具,等待着什么。要是迎面撞到,她也会过来紧紧地握一握手,或者许下一个恳切的诺言:“我等会儿去找你。”我总怀疑她没有回家,甚至饿着肚子,其实都不然。她在家里的动作最快,吃饭,睡觉,收拾家务,她都当作不屑“费材”的私事,这个姑娘就爱在人们休息的时候呆在外面,等候急恼急火的队长走过,正好派她一件差使。她干的总是急活、碎活、不容易差人的活,或者没有人管着的活。兴许她就是这支队伍里的尖兵吧!不但我不易见她,我相信这两个月每天每天到下丁家大队来的许多参观者,都没有机会跟她见面。后来我又发现她来看我,总是在她连着夜班、日班之后打谱睡觉的当儿,她跟我说着说着话,眼睛就小了。只有一回,我给她念那个“引人注目的变化”中越南南方的战报:歼敌五十五万,解放南方五分之四的土地,有一千万人口……她的眼睛愈睁愈大,如饥如渴地看着我,象要把那些数字一口咽下肚子似的。除了使她迷恋的劳动,她第一次想到另外的天地,“俺要能当兵多好!”说着,坐在炕上如痴如迷地看着她一双突出的大手和大脚。这个满身志气、力大无穷的姑娘,此时如果得到祖国的召唤,她真能一手扼死一个来犯的美国鬼子;肩扛一挺机枪,走遍所有战斗的村庄。她原是基干民兵,爱枪如命、有靶必打的战士。
抗旱进入最紧张的阶段,要见她就更难了,我只有在深夜听得小机器的马达声中,捉摸她所在的方向。她是专看水道的,在夜里,她也有雪亮的眼睛,看得远,看得准,不但让麦地喝够了水,也不浪费一颗水珠。
下丁家不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地方,在大旱之中,就有人在想着去年七月初的四五天中,老天倒下几百毫米大雨的情景。我偶尔听见人们说起去年在柳沟水库防险的紧张场面,在一百多名的突击队中,就有悄悄赶去的王胜香。那时,临村一条大沟山洪暴发,石头在里面滚得卡通卡通响,到水库的人大半是攀着沟上一棵平柳树的弯枝蹤到对岸去的,小竹叶儿象一只燕子似的也飞过去了。他们在坝上苦战三小时,就趁着闪电的亮光工作,有被别人下锨铲破脚皮的也不觉得。不知为什么,我认为这准是小竹叶儿,还想问她痛也不痛?有一次匆匆与她相遇,对她提了个头,她就来不及地溜了,以后又好几天躲着我。
和总支书记、支部书记谈村上的青年、妇女工作,总要提起小竹叶儿这个好闺女,想快一点把她吸收入团。这次她主动来找我帮她写入团申请书,两个人又坐在一个炕上了。
“你上次提的事俺忘啦,就怕来见你。”她自己先说明躲我的原委,可两只眼睛却笑盈盈地望着我,看我信也不信。
“可有没有忘记的?”
“有呵!”
“讲出来!”
“挨批了呗!王永伴绷着脸说:没有纪律性儿,不是说的妇女不能去嘛!王永伴也挨了王永幸(总支书记)的批,不是叫他守着口子别放不合适的人过去嘛!大家都绷着脸儿。”
“你服不服批评?”
“俺只会笑,笑着笑着想起对付的话来了:‘没有纪律性儿是不好,可水也没有纪律性儿,咱不该治一治它吗?’王永伴不听俺的,还是要俺承认没有纪律性儿。俺想了想也就招认了:俺嘴上也说不去,可一看庄稼要毁了,也不知怎么一来就跳过去了,下次真的不敢了呀,队长。”
说完了这一段,她才告诉我入团申请书上需要的她的简历:一九四七年八月生,父亲是筑路工人,现在大连。因为她的姨——现在的养母没有孩子,在她七岁的时候,她妈就把她送给了姨,到了圈子村。九岁起读过两年书,后来拾草、烧饭,“俺妈有病俺不能少做”。十三岁参加队上劳动,一天三个来分,第一年干三百分,第二年干六百分,第三年干八百分,第四年干一千六百分,到去年十七岁干到二千三百分(村上四个队妇女没有比她多的),今年到五月为止,干一千一百分。……
慢着,慢着,怎么净是分儿?
“你别心思我高贵工分,评分俺净瞌睡去了;漏不漏分俺也不问。”
“那你记着这个干什么?”
“毛主席书里提到:人死的意义各有不同,有的重如泰山;有的轻如鸿毛。俺这么瞅着,人‘生’也跟这个一样。俺就怕干的少了,活着值不得!”
干活为什么?王永伴说干活就是干革命,俺心眼小些,俺这么瞅着:“干活就是为了多打粮食卖给国家建设社会主义……”
我们的小竹叶儿居然说出份量这么重的严肃的话儿来了,就象埋在她心里的矿藏,挖出来了,她这是要求入团呵!这时她浑厚的圆脸,被灯光照出一层红晕,眼睛也特别的明亮。接下去她还在弹她的心曲:
“俺顶高贵王永幸、王永伴这样的人,王永幸说干革命怕什么?头打破了拿扇子搧。王永伴叫石头砸坏了脚趾头只唔一声不当回事,他们都有这么一股子革命劲儿。……俺就要跟着他们学。
俺活在这个年代真是拣来的,能干活,也能学习。干活俺就是喜欢,不累哟,累了打个盹儿就又来劲儿啦。”
我一面听着一面想着:她真是一张白纸,我就要把她朴素而美丽的语言,写在纸上;在党和团的怀抱里,她也是一张白纸,将由值得她效仿的革命人物,给她画上美丽的图画。自跟她认识以来,由于知道她的养母脾气不好,在我心里本来就对她多少有些担心,这时我觉得完全是多余的了。一个能革命能干活的女孩子,决不以此区区小事为意,何况她现在的家庭,还是一个老贫农呢。
写完简历,我看着她仿佛能创造一切的大手大脚,也如她自己欣赏它们时一样的如痴如迷,真是一双充满力量的劳动者的手、脚。我问:
“还有哪个比你的手、脚大的?”
“桂兰的手、脚也大起来了。也是一天上山下山,挑重担子,对付这里的石蛋蛋。……”于是一个安静斯文的文儿,在我的印象里也高大起来了。
前几天我离开圈子,想到别处小住几日。也是夜黑出村,村头上又是人影幢幢,人们整队欲发,满是战斗的气氛。小竹叶儿也还在队列前面全神贯注地等候命令。这使我又一次想到:这些年轻人生活在下丁家大队这样战斗的环境里有多好呵!我挨近这个女战士,又用自己全部的热情叫了一声:
“小竹叶儿!”
〔一九六五年六月雨后写于下丁家大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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