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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匾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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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46-07-22
第2版()
专栏:

  金匾
曾克
韩壁很静。像一般乡村的夜晚一样,没有灯光。只朦朦胧胧的看见北房和西房一片坍塌的瓦砾堆,和两间破东屋连着牲口棚。牲口粗声的在嚼着草。我们还没有向这家主人招呼,一个老太婆,双手捧着一大把熊熊燃烧的麻杆,从东屋里跌跌@@跑出来了。她喔喔噜噜的说:
“这位同志怎么才过来呢?”
“在区上吃饭的!”交通员回答。
“方才区长来了,说是个女同志到俺家来住,身边还引着孩孩。俺把小北屋的炕都烧热啦!”她瞅了瞅我说。“同志,你知道,敌人把房子毁坏得一间好的都没有了。迁就着住上几天。快照着这亮,去拾掇拾掇吧!”
交通员接过火把,我的孩子,发现奇迹似的突然嚷叫起来:
“妈妈,你看,大花牌牌!”
我朝着他小手指划的地方抬头一看,原来在东屋低矮的门头上,悬挂着三面巨匾。火把一摇一晃,匾上的金字闪着光。交通员马上对我说:
“这些都是光荣匾。这是个模范家庭。当家的老汉,是韩壁老百姓的靠山,翻身恩人。在俺二区,只要提起老农会,老革命,和彻底模范,没有人不知道。”
“呵!他在家吧?”我立刻就想见见这位群众的领袖。
老太婆说:
“开会去了。那天夜里他在家安安生生睡过觉呵!”
“这老汉可能吃苦,六十来岁的人了,对工作比青年人精神还旺,劲头还足!”交通员夸奖着说。
老太婆语气沉重的又说:
“老是老了!近来腿又不吃劲,黑夜开会,熟路,还常常一跌一跤爬回来呢!劝他歇歇吧,他反给你生气。”
两个人把我带到屋子里,又争着向我介绍了一阵子,才各自回去睡觉。
半夜里,有橐橐的脚步声在我窗前停下。接着,一个老人结结巴巴的声音,从窗子传进来了:
“嗯!同……同志!”
我答应着,正要披衣起来开门,他又说:
“睡……睡了,不用动!我开会才……才回,听……听家里说你……你来了,过……过来看看。”
我感激的话还没说完,橐橐的脚步声已经远得听不见了。没有再睡多久,窗纸就发了白。我怀着如同要看新奇景物的心情,很快起来。院子各处打扫得很干净,扫把掠过的细纹还留在地上。东屋门半开着,证明已经有人起来。牲口棚也空了。我没有去多想这些,注意力完全被东屋门头上的匾吸引住了。昨夜看不清楚的匾上的字,而今一个个清晰的映进我的眼睛里。民国三十三年武乡县长和县指挥部政委送的那幅黑漆匾,鲜红的大字,首先燃烧着我的目光:恭颂年高六十积极工作为公众办事很有声望的韩国栋同志寿辰。紧挨着就是次年正副县长一同奖励的“模范抗属”,而特别光彩夺目的,却是韩壁全体村干部和群众赠的那一幅红底金字的了。
这上面写着“革命家庭”四个大字,另有这样一段小字:“韩国栋同志年六十一岁,自幼贫苦,在旧社会下深受痛苦。自抗战开始,参加革命工作至今七年,非常热心,时时为群众打算,得到全村群众钦佩敬爱。此次参军,为世界和平迅速实现,抗战早日成功,送儿与侄参军杀敌,全区模范历史第一光荣。”
我生平第一次看见,匾挂在破落院子里,牲口棚边的低矮的门头上。人民能把荣耀颂赞,加于自己真正爱戴的人,在同一国家另一社会里,是不曾有和不可能有的事呵!我一遍又一遍的读着这些颂词贺语,企图背诵了它。突然,有人喊我了:
“同……同志!昨……昨天累了,多睡会吧!大……大早起来做……做甚?”
跟着这结结巴巴的声音,一个又低又瘦,头上蒙块烂毛巾的小老头,赶着一头牛和一个毛驴走进院子。我丝毫没加思索便问:
“你老人家是韩国栋同志吧?光荣!光荣!”
老头子摇着头,摆着手,抖动着下巴上一撮黑胡子笑着说:
“不……不敢当,屋……屋里坐……坐吧!同志!”
他把牲口拴在槽上,拖着一双又破又大的棉鞋的脚,一拐一拐的往屋走。他的腿是罗圈形又特别短,穿在他身上的那条老棉裤,像要掉下来似的,裤当堆拥在大腿中间。
“炕上坐!”他和老婆子一齐把我推上土炕。
韩国栋同志没有马上坐下来和我谈话。他站在炕头上,向吊在屋梁上的一大串留种子的玉茭夹缝里,摸来摸去找什么,他打开了十几张落满灰尘的纸条看了看,有些发急的向老太婆问:
“有谁来动它吗?”
“那上面有你的命,谁敢碰碰呢?”老太婆回答。
韩国栋嘴巴一撅沉默一会,突然记起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白麻纸字条,递给我说:
“事情太多,年纪老了,总是丢三忘四的!”
我看着一个群众报告魏老财剥削事实的信,还没有开口打听具体的情形,韩国栋同志就热情的对我说了:
同……同志,你来的好呵!我们的查……查减运动,正……正需要人帮助!”
“过去的查减工作,做到什么程度了?”我关心的问。
“大地主基本是斗倒了。群众也都享受了果实。”他凑近我一些结结巴巴的说:“不过,不彻底!还给老财留下相当多的地叫他剥削人,你不看那信上,群众发现魏老财偷偷挖出银元在顽区搞生意呢!”
老太婆很自然的搭上腔来。
“同志,压在俺老百姓头上的这块大石板,可不容易掀掉呵!共产党八路军给俺撑住腰,俺这老头子带着头,大家伙鼓着劲,才从人家姓魏的脚底下爬出来。还有很多人的债没清出来呢!大家宽大他,让他,他还要搞鬼!”
“就是要彻底他吆!”韩国栋同志说。
在我们谈话的时候,很多人来找韩国栋同志商量事情。他匆忙的吞了几口早饭,就带我一齐跟互助组下地去了。一走到田陌上,他就指着正南里把地的一个山寨说:
“同--同志,那……那就是姓魏的寨子,武乡有名的南寨。”
我看着那建筑在绝崖上的石头城、铁门、炮眼嘲讽似的自语了一句:
“就是神气呵!”
“还有吊桥呢!三四十串院子,一营兵都扎不满,过去,人家寨门一开,咱就吓得打哆嗦呵!”跟我们同来的一个青年农民瞪大眼睛说。
到了地里,大家一面工作,一面神话一样讲述魏老财的发家的故事。
康熙年间,魏家六代祖爷,坐四品官下任,驮了二斗金子回来,又兴土木又置地。官盐店、药铺、钱庄、当铺、糟坊一下拦到他怀里。韩壁老百姓的命运完全被这两斗金子给捆住了。十分之八的土地叫他霸占。家家户户借他的钱种他的地。韩国栋同志就是因为埋葬父亲,使了他二十元大洋,白给他受了五年,还不够利钱。最后把仅有的五亩地也顶给了他!
几百年的血泪冤仇,人们是不会忘记的。但,过了六年自由解放的新生活的现在,人们更集中精神的,是现实的斗争。于是,话题很快就转到即将进行的彻底查减的工作上来。大家像又陷入四○年开始减租清债那种激动的情绪里。说得很热闹。
“这……这回一定把……把债都清回出来。在俺们这里,再不留一个吃现成饭的寄生虫!”
晚上,在村东头一座古庙里,韩国栋同志召集一个积极分子会。大家把各种材料研究了一下,又决定了进行斗争的步骤,韩国栋同志便鼓励大家说:
“毛主席不让咱身上拴一点绳绳!彻底救咱们!”他由于激动,声音更结巴了,他比着手势来表达发不出的言语。“集中力量把这工作完成,人人都有了地,自己打庄稼自己吃。谁也不再牵挂债务,好好生产咱穷人也来发发家!”
深夜,他回来,月亮落了,在黑路上,他被一块大石头绊倒。本来就有病的腿,这样就立刻不能动弹了。
查减运动进行着。他只在床上躺了两天,就又拄着拐杖一跛一跛的在到处奔跑了。
当我要离开韩壁的前几天,群众正在酝酿一件大事:他们准备在这次运动胜利结束的时候,选举一个年轻力壮的人,帮助韩国栋同志的农会工作,让他能够得到一些休息。大家又把全村生产大队的技术老师的尊重称号加到他身上!并且还在赶制着一幅金色匾,颂扬他全部光荣的革命工作!
一九四六,六月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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