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跟车记 [复制链接]

第3版()
专栏：

万里跟车记
铁道部武昌机车车辆厂　唐国兴
一九六三年初，铁道部责成我厂设计试制一种铁路上专用的双层家畜车。在这以前，我国没有运送家禽家畜的专用车辆，远途运送生猪，大多在敞棚车上临时加装竹木棚架，设备简陋，装猪少，猪掉膘多，竹木料的损耗大，很不经济，押运人员的劳动和生活条件也比较差。
领导上把这个设计任务交给了我。开始，我只知道走老路，翻本本，找资料，老老实实按设计任务书设计。但是，我翻了许多书，翻不出名堂来。我听说兄弟工厂正在作改装家畜车的设计，我准备去照抄他们的图纸，这样，即使出了问题也不怕。
这时，科长正从外地访问归来，他感到跟车去跑了一次很有收获，叫我在设计之前也去跟车跑一趟。我一向习惯于坐在办公室里设计，没有想到还要去跟车，但是科长说了，不好意思不去。我心想：去也好，这样就顺便到兄弟工厂去拿图纸。前几年，我也随车跑过，坐的是软席，在车上只是看看、问问、记记，收获不大。所以，我以为这次乘猪车，也不会有多大收获。
上猪车“作客”
三月末的一天早晨，我抱着一种“作客”和“去了再说”的想法，穿了一身呢子制服，到装猪上车的地点，准备乘车到广州。天不凑巧，突然下起雨来。我冒雨在一边站着，看押运人员赶猪上车的作业过程，越看越起劲，雨水把我的帽子、大衣都淋湿了。
猪装完了，有位管理员向我讲：“你好象很冷吧？穿这点衣服，晚上在车上怎么办？你应当带条被子来”。有人对押运员说：“车快开了！回去拿被子来不及了，车上多带点稻草吧。”押运员却看着我说：“你们是铁路部门的，跟守车上说一声，晚上到守车去睡觉，那里有火。”
看样子他们顶多只有一点稻草“招待”，我的作客梦被打破了。还要到兄弟工厂拿图纸，时间很紧迫，不走不行了，上去再说吧，晚上到守车睡觉，万一吃不消就到衡阳下车。
上车了。押运员刘其港同志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意味深长地望着我笑了一笑说：“我们这里蛮拉挂（武汉话，很脏的意思），你过得惯吗？”我感到不是滋味。车上又脏又臭，他连稻草都没有多带一点，我心里不大高兴。但事已至此，我只好强作笑脸，硬着头皮说：“我不怕脏也不怕累，要是怕的话，就不来了。”
这是一辆棚车，猪装得满满的，在车的一端墙板中部只搁了几块板子，一头放了些稻草作为床铺，另一头还放了几袋大麦粉和一些白菜。老刘同志招呼我坐在稻草上休息，就忙着喂猪去了。我急于想找他谈，准备搜集完了资料，晚上好上守车睡觉。但我又怕脏，坐在悬空的铺板上不愿下去，他在下面忙着没有上来，老是坐等，又不是个味道。怎么办？正好看见他在很吃力地背一袋大麦，我下放劳动锻炼过一年，懂得一点通过劳动可以接近群众的道理，而且我老坐在上面也不好意思，就立即跳下来，帮助他抬大麦。这一来，我们两人之间的沉默开始打破了，他的脸上出现了笑容，慢慢就谈开了。
这天中午，我为了看装猪的作业过程，来不及吃饱饭就慌慌忙忙上车了。现在天快黑了，我感到饿，就问他：“晚上吃饭怎么办？”他回答：“今晚上不能吃饭了，明天早上到了长沙才有饭吃。”我听了一惊，但又一想，押运员能长期克服这样的困难，自己克服一次也不行么？必须忍耐下去。我想起挂包里还有两个馒头，就拿出来一人吃了一个。我们俩越谈越拢，越谈越高兴。从家畜车上的饲料、水、梯子谈到如何改进设计；从眼前 的家畜车谈到国内外形势；他告诉我，火车上猪运得多，运得好，对于增加国家的收入，发展生产和改善人民的生活，都有很大的关系。我越听越新鲜，不仅搜集了一些设计家畜车的资料，而且听了一次活的政治课。他说：“你设计家畜车要搞好一点，说明我国工业水平在一天一天地向上?。”
以前，我想把家畜车设计好，是从个人出发的，现在才知道它的政治和经济意义。设计的好坏关系着国家建设，关系着与资本主义作斗争，多装一头猪，就为社会主义建设多增添一分力量。我的责任感加强了，暗自下了决心：一定要把家畜车设计好，既要多装猪，又要操作方便，还要适用美观。
天黑了。老刘要我上守车去睡觉，我尽管觉得又饿又冷，但已经不愿意离开他。老刘见我执意不去，就说：“在这里一块儿睡不要紧，把门关小一点，猪身上热气很大，把大衣脱掉盖在身上，比穿在身上暖和。”他要我紧紧挨着他睡，还把一个空麻袋搭在我的脚上。他的深厚的阶级友爱精神，感动了我，使我增加了克服困难的信心。两人边说边笑，一会儿就睡着了。半夜，我突然醒来，感到臭气很大，直往鼻子里钻，很难受。我偷偷看了老刘一眼，他依然睡得很香。过去，我以为自己下放锻炼得不错，现在比起押运员来，实在差得很远，觉得有点惭愧。
拜押运员作“老师”
车到株洲，停车时间比较长，我找了同道的七个押运员座谈，让他们对设计任务书提意见。他们很高兴地说，铁道部派工程师来解决他们的问题来了。尽管他们没有使用双层猪车的经验，但也提了不少好的意见。譬如取消车内走道，可以多装猪，因为不管有没有走道，人总得进猪圈操作；遮风雨的帆布篷不能满足实际需要，也可以不要，等等。
车子从株洲开出以后，震动很大，我感到头晕，想呕吐，很不好受。当车子快到衡阳时，我的思想开始斗争起来。我想在那里下车转兄弟工厂去要图纸。因为领导上说过，到衡阳或广州下车都可以，我自认为要搜集的资料基本上都有了，回去可以交差了，反正已经有了设计任务书，再加上兄弟工厂的图纸，照着设计就行了。但转而一想，我一路上向押运员学到了不少东西，收获不小，跟车到底，收获一定会更大，要搞好设计，还是应当不怕艰苦克服困难，坚持到底。这两种思想正在斗争的时候，车子到了衡阳，我们下车吃饭。有一位押运员走来向我建议，水箱可以放在车底下面，象客车那样用风力把水压上来。没想到货运员马上表示：“不行！家畜车不比客车有人随车修理，万一出点毛病，猪吃不上水，问题就大了。水箱还是放在上面好。”货运员想得真周到。我想：“对！群众的智慧真了不起，多和他们聊聊确实有好处。”于是，我又下定决心随车到广州。
到了广州，我没住招待所，而是直奔车站附近押运员住的旅馆里，找各地管食品出口的押运员和干部交谈，征求他们的意见，收获很大。我原来没有想到的问题，经过跟车和群众交谈发现了，也解决了。一路上，车子震动太厉害，我想，我吃不消，猪当然也不好受。据他们说，一头猪从武汉到深圳，平均要掉膘上十斤。这就使我想到，一定要在家畜车上加装一种减震器。
在广州北站，发生了这样一件事：猪车上的粪落到行人头上，行人与押运员争吵起来。押运员说：“站内不许扫，站外又不许扫，那我在那里扫？”我上前解劝，要他们一起来想个解决的办法。大家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就是象客车那样安装一个排粪筒就行了。以后我就按照群众的意见，在车上设计了一个排粪筒。
设计任务书规定要固定食槽，而押运人员普遍认为，固定食槽会减少猪的装载面积，猪食还容易被猪弄脏，脏了猪不吃，因此食槽不能固定。我就取消了原来想固定食槽的打算。
一件件的事实，促使我更加感到需要多找人聊聊。以后我又到了上海，找了食品出口公司的有关同志交谈。他们对我很热情，很支持，对我这种做法表示非常欢迎。他们有丰富的实践经验，对设计任务书逐条提出修改补充意见，与沿途押运人员的意见基本一致，说得我口服心服，使我增长了许多知识。最使我感到高兴的是，解决了怎样才能避免热季闷死猪的问题。他们有过死猪的教训，后来把车厢四周一条一条的墙板之间的间隔，加大到九十至一百一十毫米，通风量大了，才没有再闷死猪。而设计任务书上规定的间隔才五十毫米，两头的墙板还没有间隔，通风量不够。
一场思想斗争
原来我没有打算对设计任务书作大修大改，现在看来，绝大部分都要作修改，这样就得请求上级撤销设计任务书。我思想上又展开了斗争。讲老实话，群众的意见是正确的，应当按他们的意见设计。可是我的意见上级会接受吗？如果按设计任务书设计，出了问题，责任在上级；如果上级接受了我的意见，我又设计不好，责任就在自己了，我能有把握吗？现在还不知道工厂领导的态度怎样，我向总局提不提意见呢？一连串的问号，形形色色的顾虑，使我的思想翻腾起来。我一时不知道怎样是好，准备到北京参加兄弟工厂设计的家畜车的鉴定会以后再说。
我到了北京，先参加其他兄弟工厂设计试制的化肥车和农药化肥车的鉴定会。这两种车子都是按设计任务书设计的，不符合“适用”的要求，化工部的代表说：“这样的车子我们不要”，结果设计试制好了，不能成批生产。这几次鉴定会给我很大教育，设计人员应当按照“适用”的要求来设计，不能死抱着设计任务书不放。联想到自己的设计，我感到也应当从实际出发，从有利于国家建设出发，克服怕负责任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必须把搜集的意见向总局汇报，争取总局的支持。于是，我鼓起勇气，向总局主管工程师作了汇报。我的意见得到了支持和鼓励。他说：“你走群众路线，调查研究，做得对，做得好，你回去先干起来，以后报一个设计建议书来备案就行了”。我喜出望外，信心和劲头更足了。为了把家畜车设计好，我满怀高兴，又绕道上海乘猪车到株洲，然后回厂。
这次乘的是上海改装的双层猪车。一般有棚的车辆都是一边一个门，改装的双层猪车也是这样。车上的押运员建议在新设计的双层家畜车上，一边开两个门，一层一个，方便开关。因为过去有个押运员在上层打开车门通风，刚开一点缝，下层就有四头猪从缝里掉下车去了。我采纳了他们的建议。晚上，我与押运员一起睡在上层两个间墙中间的地板上。半夜，我忽然感到下面垫的稻草冷冰冰的，坐起来一看，原来是猪尿流过来了。押运员说：“这是老问题，有时睡着了，猪尿把衣服都打湿了，你设计家畜车，好不好象客车那样搞个卧铺？”但是卧铺怎样放呢？横放，猪不好进栏圈；直放，把门挡了，我们两人都想不出适当的位置。第二天停车时，我找了十几名押运员一起研究。有人说：“卧铺可以横放，把铺升高一点，铺底下可以进猪”。另一人补充说：“对！铺底下还可以放饲料，腾出下层装饲料的地方装猪，增加载运量”。后来我就是按他们的意见设计了卧铺。
我沿途边搜集资料，边考虑设计方案，跟车结束，我的方案基本上出来了。回厂后，我的想法也受到工厂领导的支持和鼓励。由于经过了调查，心中比较有底了，我和科里其他同志一道，敢于从实际出发，打破框框进行设计了。
在草图设计完成后，又得到了其他设计人员和有关工艺人员的帮助。如有位老工程师提出，铁路线上有的燧道矮一些，车子高度不能按一般标准设计。在我跟车时，押运员也曾提出过这个问题，但没有引起我的重视。这次经过调查以后，我作了修改。不然这个车子，即使在其他方面设计得再好也不能用。以后，我们又邀请上海、江西、湖南、湖北、武汉等食品出口公司，派代表同我厂有关的设计、工艺人员和车间老工人一起审查，通过会审，又使设计得到了进一步改进。这个车子的夏季通风量要大，才不会闷死猪。但是冬天通风要小，才不会冻死猪。我们想在车内采用活动百叶窗式的调节装置，称之为调节窗，这是车内最关键的一个部件。它的结构应当怎样设计呢？我们和车间工人共同搞了几个方案，都不够满意，甚至出大字报，发动全厂职工想办法，也都没有找到理想的方案。后来，还是上海食品出口公司的代表介绍了一种调节窗的结构，才使问题得到解决。试制完成以后，我们再邀请有关单位的押运人员参加鉴定，他们又提出一些好的建议。
我厂的家畜车，经历了这样一段曲折的道路以后，最后设计制造成功了。
奔波万里的体会
今天，回顾这一段家畜车的设计过程，我对产品设计工作有了新的认识和体会。过去，我一直认为正确的设计是从书本中来，从国内外书面资料中来，是设计人员头脑中想出来的。我以为只要熟读中外技术书籍，就能做出好设计。现在看来，这种看法是多么错误。我连怎样装猪都没有见过，如果我不“下楼出院”跟着猪车跑，不走群众路线，不做调查研究，就按照设计任务书来闭门造车，很难想象家畜车会设计成什么样子，我读书再多也是枉然。家畜车之所以受到用户的欢迎，根本原因是在设计中集中了群众的实践经验。否则，我在办公楼上即使翻破万卷书，想破脑袋，也是设计不好的。
从这次设计中，我比较深切地体会到，技术人员必须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以前，我总认为技术人员学毛主席著作没法联系实际，因此学习的积极性不高。这次我联系家畜车的设计学习主席著作，才感到很亲切，很有用。毛主席说：“迈开你的两脚，到你的工作范围的各部分各地方去走走，学个孔夫子的‘每事问’，任凭什么才力小也能解决问题，因为你未出门时脑子是空的，归来时脑子已经不是空的了，已经载来了解决问题的各种必要材料，问题就是这样子解决了”。我设计家畜车的过程不正是这样的吗？
在家畜车设计试制结束以后，我一度有些自满，以为设计已经十全十美了。后来学了《人的正确思想是从那里来的？》一文，我得到了启发，感到“十全十美”的想法不对头，克服了自满情绪，在成批生产以前，又作了一次修改。在这次设计革命运动中，我们对家畜车作了重点解剖，又检查出一些毛病，作了修改。这个反复修改的过程，也就是由实践到认识，由认识到实践，循环往复不断提高的过程。
（附图片）
武昌机车车辆工厂根据装运猪、羊、鸡、鸭等家禽家畜的特殊需要，设计制成的大型家畜车车厢。　新华社记者　杨礼门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