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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海之歌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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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6-06-03
第6版()
专栏:

欧阳海之歌
金敬迈
(续昨)
四、“天兵天将”
一九四九年的冬天,暴风雪铺天盖地地扑向老鸦窝。十年不遇的大雪下了尺把厚,压得松树弯了腰,压得茅草屋顶吱吱作响,人们盼着:老天爷,该晴天了!
嵩伢子回来了,是开了小差、又在外乡当了几年长工,一路上讨米回来的。不到三十的人,头上已经斑斑点点地出现了一些白发。从那天半夜里回到家后,全家又是喜又是怕,爹爹整天把他锁在屋里,害怕保长来抓“逃兵”。
个把月前就听说共产党要开进山里来,这几天大人们到处在低声议论。小海想凑拢去打听打听,爹爹总要瞪他两眼:“小伢子走开,你懂么事!”越是背着小海谈,小海越想知道:共产党是什么呢?是人哪,还是别的么事,他不明白。
山口子上响起了一阵锣声,潘保长带着六七个保丁突然来到老鸦窝,说是“紧急戒严”,还说共产党进了山,他保长要挨家挨户地搜查。两个保丁各端着一条“汉阳造”闯进了小海屋里。小海觉得奇怪:我们屋里也有“共产党”?他跟在保丁后边,瞪大了眼睛想看个究竟。保丁们翻箱倒柜地搜着,看见尽是些破衣烂衫,才故意踩破两个瓦钵子走了出去。
堆柴草的棚子里传来两声狂吼:“不准动,动一动老子就枪毙你!”——大哥被他们从草堆里揪出来了,反剪着双手拖到打谷场上。小海赶出去一看,场上还捆着十几个年青人。保长一挥文明棍:“带走!”一根长绳捆着一串庄稼人,连拉带拖地扯下山去。
老鸦窝象开了锅,一片哭叫声,叫儿喊娘的,呼天抢地的,乱成一片。人们跟着被抓走的亲人,踉踉跄跄地跑下山去。
小海一边跟着爹爹往山下走,一边在想:不是搜共产党吗,怎么把哥哥抓走了呢?他心里更糊涂了。
莲溪镇上的刘家大屋院子里,塞满了刚从四乡抓来的百十口子青年人,绑没松、绳没解,一个个蹲在院子里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刘大斗出现在台阶上,身旁还跟着两个护兵。他披着一件国民党部队的军上衣,威风凛凛地咳嗽了一声,人群立刻静下来了。
“乡亲们,”刘大斗开了腔,眼珠上布满了血丝,“今天,我把弟兄们请到这里来,是要告诉大家一个信。这些天人人都在谈共产党。不错,”他提高了嗓门,“共产党正往这边开过来了。……”
不知是惊还是喜,人群里轰的一声又乱了。
刘大斗紧忙咳嗽了几下才压住场。他滔滔不绝地从“共产党杀人放火,共产共妻”说到“共产党呆不长,蒋委员长很快就要回来”……最后,他一本正经地托出本意:“上峰指示兄弟我组织民团自救。只要弟兄们肯跟着我刘某人上山,躲过这三五天,班师之日,我论功行赏,好好让乡亲们过几年太平日子。刘某人说话算话,决不食言。”
“我们吃么事?”有个大胆的问了一声。
“有盐同咸,无盐同淡。在山上我早有安排,从今天起,各位的口粮就由兄弟我包下来。”
“寒冬腊月的,我们走不了呵!”有人在小声嘀咕。
“这不怕。衣服嘛,过几天就发,里外三新的棉袄,家里的事情,我自然会替各位办妥,大家只管放心。好,松绑!愿意跟我走的,请往右边站。”
绳子解开了,可是人们都低着头,没有一个人动。
刘大斗皱了皱眉头:“我这是为了乡亲们好,共产党在县城里是七家共一把菜刀,来了也没有你们的好日子过。”看看还是没有人动,他继续说,“兄弟我今天把话说明,哪个愿意上山,欠我刘家的旧债新账,不管是谷子还是现钱,一概不算。今后我们就两清了。”
刘大斗的这一手,象往油锅里滴进一盏清水,人群里叽叽哇哇地又沸腾起来。可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没有人想动。有个人傻呵呵地跑到右边去站着,回头看看大家没动,又急忙跑回人群里来。
潘保长在一边插话:
“欧阳嵩,你这个逃兵,胆敢站着不动?过来!”
嵩伢子横了他一眼,没有动。
“过来!你爹欠下刘老爷一百几十石谷,你拿什么来还?这么大个便宜你不捡,你是找死呵!”潘保长对护兵一挥手,“把他捆过来!”
“让他自己过来嘛!”刘大斗说,
“坡上向阳的那五分地,也算我姓刘的赏给你了。”
嵩伢子往地上一坐,双手抱住膝盖,死也不肯动。潘保长嘴一歪,几个护兵过来,连踢带打地把他押了过去。
看着大家都不想动,刘大斗气得直咬牙,他强憋着火说:
“……好吧,各位再盘算盘算。下边请吴司令给大家训话。”
正厅的门打开了。一个满脸横肉、矮墩墩的胖子走了出来。他把短皮袄敞着,宽宽的腰带上紧贴着两把盒子。
“吴崽子!……”有人低声地尖叫着。
人们心里明白了:这是要拉乡亲们上山当土匪。落在这个活阎王手里,怕是活不出去罗!……
吴崽子把腰一杈:“本司令只说一句:情愿走的,跟我上山;不想去的,就地正法。”他拿眼睛朝院子里扫了一周。
人们都躲着他的目光,又不敢动,又不敢不动。……
大门外边叽叽哇哇地哭成一堆,拖儿带女的亲人们来到刘家大屋门口,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半条街。他们想来看看自己的骨肉,想打听打听:这回绑人,是拉伕,还是抓壮丁?
吴崽子和刘大斗耳语了几句,刘大斗发令:“只要是男人,不管老少都放进来;妇道、细伢子,一个也不准进。”
护兵把大门打开了,人们不顾死活地往里挤。欧阳恒文好不容易被人潮推了进来,大门又关死了。小海被拦在外边,夹在一群哭得死去活来的妇女中,没命地大叫着:“爹!爹!……大哥呀!……”
红门高墙挡住了小海的叫声,那对石头狮子正咧着大嘴、鼓起眼睛瞪着他。
小海在院子外边转了又转。丈把高的砖墙把他隔在外边,院里不时传来哭叫声。他苦思苦想,想不出个进去的办法。后院靠墙边有棵小树,“对,可以顺树爬进去。天快点黑吧,我妈等我讨个信回去哩!”他捡了几块石头揣在兜里,准备对付“来喜”那条黄狗,埋怨自己说,
“唉,可惜柴刀没带在身上!”
天黑了好一会儿了,小海攀着树跳进墙来,顺着墙根往前摸。这么大的院子,他又是头一回进来,黑漆漆的往哪儿摸呢?爹爹和大哥在哪里呢?
突然,身后有脚步声,一条手电棒的光柱从身边滑了过去。小海死死贴在墙根下,连气也不敢大喘了。两个巡更的保丁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墙边谈起话来。
“你听说没有:共产党就是当年搞暴动的红军,正从县城往这里开过来了!”
“知道。”
“想溜就趁早呵……”声音很低。
另一个大声地回答着:“怕什么!当年他们就没有到这里来过,这次来不来还不一定哩!就算他们真的要来,县城离这里百把多里地,够他们跑好几天的……”
“你不知道呵!”另一个打断了他的话,“我听撤下来的弟兄说,共产党都是天兵天将……”下边的声音小得听不见了。
“天兵天将”!小海明白了,他想起老人讲古时说的故事,“……神行太保,一夜能走八百里”,“哪吒太子,脚踏两只风火轮”。……共产党怕就是这样的人吧。连保丁都怕,一定很厉害。唉!也不晓得他们到不到山里来。“共产党呵,你快点来吧!”……想着想着,他差点喊出声来,急忙捂住嘴巴。
远处有点什么动静。“哪个?”保丁吆喝着,端枪追过去了。小海乘机一溜烟似地来到前边。
院里灯火通明,几十个火把亮着。刘大斗已经收拾停当,好几个长工正往外搬东西。台阶下捆着不少人,小海贴在一根柱子后边用目光搜寻着,“大哥也被捆在人堆里!”他想叫,又没敢出声。“爹在哪儿呢?爹爹该不会……”
一只大手抓住了小海的后脊梁:“从哪儿进来的?”小海整个身子被提了起来。
“塞到牢里去算啦!”一个声音说。
小海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扔进一个黑古隆咚的房里,眼睛里还冒着金花,什么也看不见。
停了一会,屋角上一个低低的声音在问:
“哪个?”
“爹!”小海听出是爹爹的声音,飞快地朝屋角爬过去。
“三三?!”爹爹吃惊地问。他伸出双手在黑屋里乱摸着。
“是我!”小海说,“我到处找你。”
爹爹抱住了小海,又是埋怨又是气:“三三,你进来做么事呵?唉!……”
“妈在屋里着急,我想来讨个信回去。”
“三三哪!”恒文摇摇头说,“你跟爹一样,这是自己跳到火坑里来了!”
小海从爹爹嘴里知道,共产党要往山里开来了,刘大斗和吴崽子想拉人出去当土匪。如今,去是一条死路;不去,也是死路一条了。
“爹,共产党到底是些么事人?”
“共产党嘛,就是红军,是些打土豪的穷人。有一年红军打县城路过,听见过他们的人说,红军都是梭镖长枪宽大刀,红旗红缨枣红马,好不威风呵……”
“他们打刘大斗不?”
“打。”
“那就不怕了。”小海心里全明白了。“爹,刚刚我听说,共产党从县城往这里打过来了。”
爹爹叹息着说:“怕只怕来不及罗。”
小海没敢问“天兵天将”的事,也没问共产党是不是真有“飞毛腿”和“风火轮”,这一点,他深信不疑。他心里盼着:“共产党呵,你踏着‘风火轮’快点杀过来吧!要不,我们就等不及了。”
共产党、毛主席领导的百万雄师,没有踏着什么“风火轮”,是穿着草鞋,迎着漫天风雪,朝桂阳山区、朝老鸦窝、朝着欧阳海飞奔而来。
一个保丁给吴崽子报信说,共产党的先头部队已经从沙塘那边绕过来了。这个消息就象棍子捅进了马蜂窝,引起一阵骚乱。
吴崽子脸上横肉一抖:“厉害!”
刘大斗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吴……吴……吴司令,我,我们快,快走呀!”
吴崽子慢吞吞地说:“来不及了!这些穷骨头没法带,人多不方便。没关系,我们绕小路走,山上有我的人。”
远处传来几声枪响。
刘大斗脸色煞白:“司令,司令,我刘刘,刘某人……全,全靠你了。”
吴崽子拍了拍胸脯:“有我就有你,只管放心,老弟!”他指着院里的年轻人,“先把他们都赶进那排下房里去,不能让这些穷鬼晓得了我们的去向。”
刘大斗一边支使护兵把捆着的庄稼汉往下房里赶,一边使出吃奶的劲喊着:
“都听着!刘某人要走了,留几句话给大家。共产党是呆不长的,民国十七年他们在县城也只呆过几天,你们哪个敢动一动我刘老爷的房子、刘老爷的地,哪个敢替共产党通风报信,我杀他满门九族!”他咬牙切齿地说,“刘某人从来就说话算话,不怕死的,你们就试试看!”
吴崽子把他推到一边:“你跟他们费什么口舌!”他对护兵喊,“给我烧!”
“你,你,你……”刘大斗急得舌头象短了一截,“我刘某人可从来没有亏待过你呀!我,我班师之日还要回来的!”
吴崽子心平气和地说:“满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一排下房值得几个钱?回来的时候再叫他们给你砌!”他放低了声音,“再说,不杀人灭口,我们在山上也呆不住呵!”
刘大斗又咬牙又跺脚:“好!我依你的。烧!”
他们收拾好细软,刚刚从后门溜出了刘家大屋,一股浓烟就从院里冒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
“天兵天将”——解放大军踏着风雪冲过来了。
一个连长高声喊着:“二排救人,救火;一、三排,跟我追!”
哭声,喊声,救火声混成一片。
关在屋里的乡亲们被浓烟呛得喊不出声来,只听轰的一下,浓烟变成了火苗,烧起来了。眼看火苗越逼越近,欧阳恒文手足无措地搂着小海,紧紧贴在土墙上。他想起了九年前自己抱着小海往土地庙走去的情景:“那一关总算闯过来了。未必雪里没死成,今天却要埋在这火堆里……”
二排长周虎山带着四班的战士冲进院里。他虎彪彪的眼睛朝周围扫了一圈,冲着大火喊了一声:“上!”边说边飞快地解下子弹袋,飞起右腿,破门而入,用胳膊夹起浑身冒烟的小海,大步跳将出来,抱着孩子就地一滚,小海身上的火灭了。周虎山又冲进火海中。……
天麻麻亮的时候,火全灭了。小海和爹爹又失散了,也没看见大哥。他坐在刘家大屋的门槛上,心里象一锅粥似的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是哪个把我抱出来的?是哪个救的火?刘大斗跑了没有?爹爹在哪里?是不是“天兵天将”已经打过来了?
门里走出来一个人,小海迎了上去:
“难为你,老人家,你看见我爹爹没有?”
那个人哈哈大笑起来:“老人家?谁呀……”
小海定神细看,晨光曦微中他发现站在面前的是一个兵,自己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兵。他本能地撒腿就跑,忽然他又停下了脚,回头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兵:衣领上两面鲜艳的红旗,帽子上一颗五角红星,掖在腰间的枪把上,缀着一条长长的红绸子。“‘红旗红缨枣红马’……”他想起了爹爹说的话,“莫非他就是那个‘天兵天将’,是那个共产党吧!”小海回转身来,朝前挪了几步。
那个人还在笑。
小海鼓起勇气问道:“你,你是红军,是共产党吧?!”
“是呵,”那个人走上前来,抓住了小海的手,“我叫周虎山。是共产党、毛主席派来的。”
“你们真的能掐会算,晓得我们在遭难哪?”
“我们不会掐也不会算。可是毛主席晓得桂阳山区的人民在遭难,是他老人家叫我们赶来的。”
共产党真的来到了身边,小海心里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他想问,是谁救的火,他想知道是哪个把他从火里抱出来的。仰头看了看周虎山,觉得这一切都不用问了。他张开手臂猛地一下抱住了周虎山,张了张嘴,喉咙里象被什么东西哽住,话没说出口,眼泪却涌了出来……
周虎山用两只大手紧紧搂着小海。透过小海又破又烂的棉衣,他感觉到怀里的孩子在浑身颤抖,急忙脱下自己的棉军衣,披在小海身上。棉衣上的热气立刻传遍小海全身。他把小海抱了起来,问道:
“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说着,顺手把小海放到门前那只呲牙咧嘴的石狮子背上。
小海高高地骑在石狮子背上,他想回答说“欧阳玉蓉”,话到口边又停住了。看了看身边的这个“共产党”,觉得自己胆大起来,他眉毛一扬,有生以来头一次当着别人响亮地回答道:
“欧——阳——海。”
他抬起头看,一轮太阳正从东山升起来;低头瞧,自己已经骑到石头狮子的背上来了。他伸手摸了摸狮子嘴里的圆球,又使劲地拍打着狮子的脑袋。
“我真的骑到狮子背上来了吗?”小海心里在问着自己。他从狮子背上跳了下来,狮子还和从前一样:咧着大嘴,鼓起眼睛。小海一翻身又轻易地跨了上去。
“这是真的……”小海骑在狮背上还在想。刚满九岁的欧阳海,他还不知道,一场天翻地覆的变化已经到来。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爹爹和大哥也夹在人群里边。小海骑在狮子背上指着东升的太阳,高声喊着:
“爹,大哥,你们看,天晴了呵!”
冬天的阳光从天上洒下来,它铺满了山区,铺满了老鸦窝,也照在欧阳海的身上。
雪开始融化了。屋檐下、树下滴滴答答地掉着雪水。亮晶晶的水呵,正鼓着小泡往地里流去。
门前的松树伸直了腰,挺立在阳光下,它碧绿,娇翠,它正在往上长哩!……   〔续完〕(附图片)
本版插图:苗 地
二排长周虎山抓住小海的手说:“我叫周虎山。是共产党、毛主席派来的。”
“共产党呵,你快点来吧!”小海想着想着,差点喊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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