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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片土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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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49-06-05
第4版()
专栏:

  第一片土
胡风
黄昏的时候到达王家岛的海面,下了锚。天色阴沉,吹着凛冽的雪风。从甲板上望去,岛底一端是悬岩,岩壁黑沉沉地俯临着微微滑动的,也是黑沉沉的海水。从悬岩上面一直连过去,岛面上都是花搭搭的积雪片,雪片中间杂着黑色的块块,条条,或点点。不见灯火,也发现不出树木和房子。
王家岛,我们所奔赴的新世界的第一站。在雪风里面它屹立着,一个饱经风霜的、不现出任何表情的、庄严的哨岗。
第二天一早,正在收拾东西,住在另一舱房的老许来了。他皮帽子的护风耳已经拉下来扣得紧紧的,@子四周还缠好了羊毛围巾,只露出一个戴着眼镜的面孔。一走进来就问:“这样会不会冻掉耳朵?”有两个人笑了。老许是南方人,久住南洋,生平没有看见过雪,航行中大家都害怕东北的冷,有人说不小心会冻掉耳朵,这对于生平没有看见过雪的人大概是印象太深了。
到船头去看动静的老杜回来了。他也是大衣、手套、羊毛巾,“全副武装”,一进舱就兴头头地报告:“几个解放区的小孩子上船来了,都是面孔红红的,脚上都包着破棉絮,很厚很厚……。”看他说话的口气,好象对那破棉絮非常羡慕,如果自己的脚也能够包上,就好了。
不一会,前面楼舱的商人来报告,说岸上来了人,叫去会面。老杜去了,我们大家搬行李,搬到船中部的露天甲板上。刚刚搬完,老杜来叫我们上前面楼舱去。走到楼舱前面的走廊,就遇到几个战士。穿着黄色棉大衣,棉军帽拉下了护风耳,背着大枪,但是,那里面有一个没有穿棉大衣,也没有戴棉军帽;夹的军帽,夹的军装,挂着一支盒子枪。经老杜介绍,他是驻王家岛的王分所长。他和我们握了手,两只手搓着,年青的脸上也是红红的,只是笑,说一句笑一声。他说,咱们这地方太不象样子,脏得很,同志们不如在船上再待一天,明天坐汽船直接上岸。说一句笑一声,说完了以后还是搓着两手笑着,只是停止了笑出声来罢了。我忽然想到:他怎么不冷呢?……
我们同意了,于是又把行李往舱里搬。但搬完了以后忽然想到,既然到了就应该上去,顾不得麻烦他们,在岛上住一两天也是难得的机会。老杜去和王所长商量,回来说,王所长同意了,大家愿意上去,他高兴得很。……
人和行李先下到了小汽船,开到岛边,再用小木船分批拨到岸上。看到了岛上有不大的树木,也发现了村庄。它们好象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一样。虽然没有太阳,但天气是开朗的,风也似乎并不那么冷。我们愉快的在岸边走动,有的故意跑到浮沙上面,让皮鞋陷了进去。走一步陷一步,心里只想笑。
行李归在一起,由一个战士守着,大家仅仅提着小提包之类出发了。在稀疏地盖着雪片的路上走着。走在麦地边,看到那里立着写了字的小木牌,远一点的前面也立着有,突然有了一种感觉:这土地已经挣脱了被捆在一起的锁练,现在是各各平等地站在这里,自由自地在站在这里了。走近两三户人家的山坡上的小村旁边,一个穿得干净的青年妇女坐在门前做着什么,看到我们就停住手坦然地望着,她那姿势现得很舒适,好象是坐在暖和的春光里面。
冻了的雪路是滑的,走着,时不时要滑一下,有的人,一面滑一面嘻嘻地笑出了声来。先走到山头上的人就坐下来休息,望着后面的人一滑一滑地往上走,愉快的笑着。后面的人一面笑着一面一滑一滑地往上走。象一群小孩子,连两个和我们一道到分驻所办卸货手续的商人在内。一个商人,觉得路滑,不如在旁边的积雪上好走,但刚跨过去一只脚,就滑倒了。大家更愉快地高声笑了起来。倒在地上的他自己也嘻嘻地笑。
到了山头,走过一段山脊路,再下到一个洼地,是一个临着另一边的海湾的几十户的村子,到了。
穿过用石块堆成围墙的外院,我们一长串走进了分驻所办公用的民房。小小三间,进门的当中一间每边一口大灶。被引进了左首的一间里面。站在靠门的炕边迎接着我们的,是一个穿着半旧的黄色棉军服的斯斯文文的青年人,个子不高,西式的黑色头发并不那么乱,上唇有一抹开始现出了浅黑色绒毛似的胡子。这是庄河县公安局刘局长,因为最近开始有的来的大货船靠这里装卸货物,特地到这国境线来住几天了解情况,制定规章的。他文静地和我们握手,眼色柔和而又镇定,大半俯视着,抬起头来的时候也是漫无目的地望着前面,没有一丝一毫特别观察对方的神气。
坐下了。坐了一满炕,下面还有四五个坐在椅子上。满满一屋子。刘局长盘着腿坐在靠门的炕角上。我们向他解释了虽然知道使他们麻烦,但也非下船不可的心情以后,他文静地说:
“到了家,哪能不下来……”
他说得那么文静,使人觉得,只有说得那么文静才能够表现出这句话后面的诚恳的意思。
王所长呢?他跑出跑进,指挥着两个战士泡了茶来,他自己也拿着一把壶一碗一碗地倒着送到大家手上。依然是说一句什么就笑一声,好象每一句话都天生地连着一句笑声,好象有一股什么力量使得非笑不可似的。谁把茶喝完了,甚至只喝了一半,他就马上来替你添满,无论你怎样推辞他也不听,依然是说一句笑一声地替你添满了。
两个商人,坐在靠着桌子的椅子上,也和我们一道愉快地笑着,但终于回复到了自己,开始用谨慎而恭敬的口气谈起了货物进口的手续问题。刘局长走下炕去坐在他们旁边,依然是眼光大半俯视着,依然是用着文静的声调一件一件地向他们解释,象是向熟悉的同志交待工作一样。谈完了以后,一个商人带着略略有些踌躇的笑容说:
“我们带来了一小箱啤酒,送刘局长和诸位同志,小意思……”
刘局长没有拾起头来,依然用着文静的声调说:
“不用,我们不接受,你们带回去罢。……”
商人们微笑的脸色上现出了惶惑的神气,但依然说:
“这不算什么,我们在船上喝剩的……”
刘局长还是没有抬起头来,还是用着文静的声调说:
“我们用不着,你们带回去自己喝。……”
商人们好象懂得了,惶惑地笑着,不再说什么了。
在路上,我们到楼舱去闲坐的时候,有两次看见商人送啤酒到舵楼上去,给我们叫他挪威流氓的船主。还有一次,遇见那船主到楼舱来,商人抢着开了两瓶啤酒请他。他们是把啤酒当作法宝,取好他,想他开快些,早点到达的。但现在,这法宝失去了诱惑性,送不出去了。
当他亲切地送走了两个商人转来,我们里面的谁好象不放心似地告诉他:
“商人狡猾得很,他们走私,带了钢笔手表。……”
他盘着腿坐到了原来的炕角上,好象更舒适了一些,依然用着文静的声音说:
“他们当然是要得好处的,我们也让他们得点好处。”
后来他交待王所长:“行李都要检查。多带一两支钢笔,一两个手表,不管他,让他去。多了就要上税。香烟一律没收。再告诉他们一遍:武器要登记。外国人绝对不准上岸。中国船员也不能上岸。不准照像,看见谁拿出照像机,就没收下来。……”
青年所长含着微笑屈着身子静静地听着,这次不发出笑声了,只是“对!”“对!”地连声应着。
原来,商人和他谈话的时候就提出过,外国人想上岸来看一看,就在靠海边的山头上走一走也可以,只是看一看风景,什么也不做。但他马上拒绝了。
“那绝对不行。我们的国土是神圣的,不能让他们随便上岸。百把年以来,外国人把中国人不当人,谁高兴就可以随便闯出闯进。现在可不行了,这就是我们革命的目的。每一个中国人值得骄傲。告诉他们:如果私自上岸,我们要马上逮捕起来的。……”
他依然是用照例的文静的气调说着,好象是向提出了不正当的要求的小孩子耐心地解说着一样。但这文静好象是石头山峡中间的水面,人可以感觉得到,那平静的下面是有着一股突击的力量的。
吃过饭,大米饭和四样荤菜,又回到了炕上。坐的坐,躺的躺,一满炕。地下的椅子上还坐得有。刘局长还是盘着腿在那炕角上坐着。王所长又来倒茶了,跑出跑进。但终于在刘局长旁边坐下参加了谈话。
人多,热炕。把纸糊的窗门支起了一半。对面山上皑皑的白雪平静地映了进来。
谈话泉水似地从那浅黑色绒毛的嘴唇下面自然地流出,渐渐地汇成了一条河,文静,然而动漾着诱人的涟漪。
这三年多的斗争,是通过了非常艰苦的过程的。首先,碰着了东北人民的顽强的正统观念,他们对国民党和蒋介石抱着盲目的幻想。而革命的力量又是在绝对的劣势里面。
“毛主席常常说:我们在东北,只有两万干部,二十四个中委,和十万部队。就只有这么一点家当。……”
他自己也是这两万干部里面的一个,八、一五以后参加东干团,从延安出发,赶到东北来的。每天赶路,走得筋疲力尽了的时候就不免想,走到了要休息一两天罢,但还没有到,中央的电报已经先到了,照例是“昼夜兼程,风雨无阻”八个字。
就北满说罢,当时每县只能去一个县委书记,一个县长,一个中队长,和一排人的战士。他参加工作的那一县,刚刚走进县城在一个院子里驻下,就被包围起来了,连院子都出不来,给养要设法偷运进去。而国民党的委任状满天飞,收买胡子、伪军、城外就有五千多支枪,被包围了三个多月才慢慢打开了局面的。
在那个艰苦的时期,甚至预备从哈尔滨撤退,但终于坚持地渡过了。一方面,国民党的战略错误也帮了忙,当时他们不集中力量先后击破,却分兵南北满同时进攻,而且由于内部矛盾,还踌躇不定,这就给了我们更大的组织力量的机会。当时只有杜聿明看清了这一点,但的底主张被否决了,如果依他了他,那我们要受到更大照困难的。
到三下江南,四保临江以后,局势就渐渐扭转了过来。三次渡过松花江向南出击,在政治上是恢复和提高人民的信心,在军事上是准备大反攻的演习,但在那样天寒地冻的时候行军作战,仅仅冻伤的就有五千多人。在南满,被逼到了临江那一线,后面是苏联国境,不让进去,国民党逼得顶近的时候,有时只剩有五里路左右宽的一个狭长地带,但因为顾忌后面是苏联国境,他们也就不敢乱用大炮。在那样狭小的地面,有时什么吃的也没有,但终于打退了国民党四次的进攻。
但扭转了东北局势的,当然要归结到强有力的政治因素。一个是国民党用事实教育了东北人民,国民党到了什么地方,那里的正统观念就一扫而光,人民完全倾向了革命。但主要的还是党的领导政策完全正确:土地改革,保护工商业,修复铁路,这三件事完全收复了东北的人心。就最后一件说罢—
“都说,八路八路,就只会拔路,但现在,一面打仗一面把铁路修复了,使一般人佩服得很,影响很大。……”
后来又发动了“纠偏”,制止了错误的过左的倾向,团结了中农,革命的力量就更加巩固了。……
声浪象小河一样文静地流着,鸟瞰了从壮烈的斗争里面站直了身子的全东北的土地,展示了从壮烈的斗争里面开辟了出来的三年以来的血的道路。而且,这声浪又是用非常具体的表现所汇成的,例如,谈到国民党内部的矛盾,就具体地说到熊式辉如何,陈诚如何,杜聿明如何,郑洞国又如何。
声浪象小河一样文静地流着,没有一点企图使人信服的虚饰的气息,没有一点被胜利信心所膨胀了的兴奋的气息,更不用说某种为了表示自己或不能忘记自己的夸示的气息了。无疑地,这分析的叙述是从党的总结得来的,至少也是根据党的总结引伸出来的。然而,说到具体事实的时候好象是他自己亲自参加过,叙述对那具体事实的理解的时候好象在感觉上经过了无数次的审核,因而说得那么确定,声调达到了那么文静和那么亲切的。
我们里面有谁问了:
“现在,全东北都能够丰衣足食了罢?”
这句话的声音使我感到了一种异样。并不是肯定地以为当然丰衣足食了,用不着问,但还是不免有一种异样之感。或者因为那问法和口气似乎带有外国新闻记者式的气味罢。
但他似乎没有一点这样的感觉,依然用着文静的声调回答了:
“还不敢说。北满和南满的情况不一样。在北满,我们初来的时候农民苦得很,有的农民妇女连冬天都没有裤子穿,只好成天登在兀拉草里。毛主席说,中国人民是苦难重重的,真到人民里面去了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现在,破破烂烂的,总算都穿上了。南满,穿的要好些,但人口密,去年又闹灾荒,有些地方,竭力想了法子才把灾荒渡过,有的还是大半靠豆饼和野菜渡过的。为了节省,去年东北的县级干部,公家只供给十个月,其余两个月要靠自己生产。象驻在这里的一班战士,也都非自己生产不可的…。…”
我们里面的一位马上有些激动了:
“啊呀!刚才招待我们吃得那样好,一顿就吃掉了你们好多天,真难为情得很!”
这话是不必说的,但说了出来以后又好象非说一说不可,刚才的大米饭和四个荤菜马上浮上了我的眼里。
但他还是用文静的声调说:
“这一点不算什么。你们走这里过也是难得的。……”(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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