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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俩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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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49-06-22
第4版()
专栏:

兄弟俩
逯斐

张珍是个铆工帮匠,在这厂子里,谁都认识他,个子比一般人挫些,干活、说话总是不紧不慢。年老些的工友,都知道他那劲儿,年轻的伙友,就嫌他太软绵,火性不够。他见了领班主任,三榔头打不出一个叮铛来。照理说,在旧社会里,这样一个老实结巴的人,该比那些“犯上”的工人生活顺当些吧;再说得确实一点,总该比他兄弟张珠好些吧?其实倒不一定。正如他兄弟常说的那样:“你牛马样干,落下个什么了?干了三十年的铆工,还不是帮匠一个?”张珍听了这话,除了叹口气,也就算了。——那年头,哪里论技术?更不讲干劲。
说到张珍的技术,三十年的铆工,都能把活儿吃进肚里去了,真有几下。干起活来,虽说瘦格挤挤,胳膊跟铁链子似的;抡起三斤半大锤,咛呀咛的,可不是没劲。只有一个毛病,就是在那些眉眼上架起水磨镜的人跟前,塌成了一摊,哼呀哈的,说不上几个不字。不会吹不会叠,更不会背着茶叶包包送礼,因此直到如今,还只挣二十一块底薪。
他兄弟张珠,年岁挫他一半,睁的钱倒是三十四块二。按技术说,就该挣这些;按他那股子牛劲,不落下个“刷”就是好的。可他还是干得好好的,那又为什么呢?那是凭的两个拳头,在那社会里敲打出来的。
哥儿俩,除了活儿干得一样棒儿漂亮,脾性上可大不相同。哥,不言不道的;兄弟却是活蹦乱跳,说干,卷起袖子乒呀乓的就干。当头的过来吩咐活儿,总是拧了个脖子,象该了他二斗米似的;头儿走了,活儿可错不了。可是他要一垛脚,就离地三尺,在那旧社会里,犯上了脾气,没一样被他看顺眼的。在厂里,看工具放的不是地方,就骂,看见那些大官们吃喝乐,也要骂。
有一次,国民党路局的什么官儿,到这厂来查看“饿工”。来的那阵,谱儿摆的十足,进了厂,每个工人都坐着,谁也没给他点头呵腰。他走到张珠跟前,张珠仍是两腿十字叠着,眼睛里却把他瞅进去了?那王八蛋气得脸儿都发青。到末了,还不是乖乖儿的给开支。
所以张珠常对他哥说:“那些王八兔崽子,文明棍拿着,半节节里带着‘腰硬’(手枪),臭劲儿挺足;只有给他点颜色看,他才知道咱工人不是好惹的!”张珍听说,每次总是这几句话:“你还没尝过那味儿!降级、‘刷’,一家几口要混饭吃,咱们攒在他们手心里,有嘛办法?”
张珠没长心眼,也没那份耐心去追根究底,反正不同意他哥。而张珍呢?总觉得兄弟是个毛孩子——本来嘛,兄弟跟自己的儿子一般大小,在他看来,长多大岁数也还是个孩子。——除了怕兄弟在厂里出事,别的活儿都没给较量过。
还是当年张珍的父亲被鬼子刷下来的时候,他们在河边开了一亩三分河滩地。不几年父亲死去,担子就落在张珍肩上,撩下了榔头就拿起锄头,成天价磨磨蹭蹭没闲下过。
老娘见张珍就痛他,媳妇自然更痛自己丈夫,婆媳俩通了气,赚下几个钱,就给张珍打四两酒,煮上些菜,背着张珠的面给他吃。老娘怕老儿子说自己偏心,——本来嘛,十指尖尖,那一个也连心,只是老大生的单薄,家里活又靠他,更可怜见些;媳妇儿也是怕人说自己不贤慧,加上小叔子挣的比丈夫多,光惦着丈夫,也有点亏心。婆媳俩就尽这样瞒着办!
可是一家子过日子,鼻子眼睛挤在一起,还有不透风的墙?有一回,叫张珠知道了,吵得个天翻地覆,六神不安。张珍急了,要揍兄弟,兄弟却也不让,拣起什么扔什么,把头顶上的电灯震得直幌荡;一家子哭的哭啼的啼,好不伤心!到了儿,兄弟俩见面,就跟门神一样,对面也不说话。

解放以后,兄弟俩还是各走各的道,张珠成天在厂里,除了上工,不是听课就是开会,不到吃饭点,不到黑半夜,就不落家。只是赶上休息没事,在家倒也肯挑挑担担的帮着干点活。
老娘悄悄对儿妇说:“这野种,这阵子再不乱跺脚了,敢情这年头叫他变成人模样了?”嫂子也说:“兄弟倒是长大成人了。”老娘和嫂子虽这末说,可还惦着他不知在外面尽干些什么,怕出什么岔丢了饭碗子。老娘就常给张珍说:“父死从兄,还得你做长兄的管教管教才对,我可制不了他!”
张珍呢?除了做工就在家,碰上开会,能遛就遛,有时遛不了就待着。有一回听课,他检着听了一星半点,说什么工人阶级是无产阶级……,什么是无产阶级,他也没再听下去,自己捉摸着,准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他一心只想着自己,自己还有一亩三分地呢!原打算积几个钱盖间房,免得受房主的气,现在再别提了。他左右前后的伙伴们,最摆谱的是早先跑车的,卖头份力气;挣的最少是工务段,干了几十年还是“穿房檐”的多。自己有这亩多地,那还象无产阶级!他想:现在按小米子发钱,总比早先活动些,够吃够喝了,倒不如把那地送人,省得许多麻烦,也能做一个澈头澈尾的无产阶级。
星期天,张珍真的跑到街公所去,说是家里活多人单,忙不过来,共产党不埋没人才,自己要好好干活。要是干这干那,这叫“样样精通,样样稀松”,还能尽都干美满了?他要求街公所收下他的地,给谁种都行。街公所没摸着底细,未即时回话,张珍却顾自走出来了。
不知怎末的,张珍绕道儿又到了河边,瞅见自己那地,想到往年种的瓜瓜菜菜,可又有点不是味儿。回到家,一句话也没说,倒头就去睡了。
过了几天,星期二,下了一场透雨,中午张珍回家,淋得水鸭子似的,直骂天。偏偏娘又等他兄弟不回来,要他给送饭去,他更不自在。但还是撑了一把雨伞,提了饭盒,胳臂下挟着鞋子,一滑一颠的走了。
到厂门口的小桥边,泥浆咯吱咯吱的,他为闪过一辆大车,哧@一下,摔到水沟里去了,滚了半身子泥。过路的人都乐得大声笑,张珍气得更没法说,爬起来就到张珠的厂里去。谁知到那儿,扑了一个空;上办公室,也没有。气儿越涨越大,恨不得一下子把饭盒扔了,把兄弟拉过去,痛痛快快揍一顿。
他转游过去,又回到厂子,才有人告诉他,张珠被调到工会去了,张珍听说,火上加油,换别人早不送去了。到了工会,见他兄弟迎出来,把饭盒一扔,绷着个脸回头就要走!张珠赶忙叫住了哥,道谢又解释——说明工会把自己调来帮忙,今天赶上开会,又下雨,怕误了公事,麻烦了哥。张珍听说,火星直爆:“你知道耽误这,耽误那,我滚成咸鸭蛋就活该!”说着,自以为理直气壮的走了。张珠在背后响亮的说:“这不比早先,我也是为大家伙办事呀!”
张珍这天下班到家,挺不自在,一边担水,一边挂着脸,就象要寻事似的。晚上,老娘在灯下嘀咕着张珠成天不落家,张珍乘势说:“毛小子一个,到什么工会去办事,还不是削了脑袋往前钻,想抄近道!不学机器学这些,将来——哼!别落下个武大郎攀杠子——刷下来了才够味呢!”
老娘听说更是叼叼,母子俩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过去国民党的工会贪污的事,吃官司的事,工会的人不替工人办事,又得罪人。又说现在这工会,虽说不一样,那些“三朝元老”,不还压在头上?办好了,工人喜欢,又犯了上;办不好,得罪弟兄们事呀!比方说,一个活儿叫他做了,没做的省劲,多做的还不要骂办事的人?嘴上不说,心里不痛快你,那能落好了呀……
夜深,张珠从工会回来,哥和娘又把他说了一顿,张珠只回道:“别隔了筛子看人!如今工人干那样活不干在头前。我这是为大家伙办事,也就是解放作主人!”张珍说:“解放作主人?谁是主人?那些‘三朝元老’,还不是住的阔,吃的谱,我看好人赖人还是分不清。”张珠说:“死顽固脑筋,事情一天就能办好了?”张珍说:“一天办好?解放快三个月了,多少人调了,就是那王八盖子调不走,瞧他还不是当主任!”
张珠回房,翻来复去睡不着,他知道哥说的是谁,想着第二天一定要提醒工会。
过了几天,各工会小组讨论人事问题,小组讨论完又开大会讨论。大会在礼堂进行,张珍一声不响的听别人发言,表决时,他用眼睛瞟瞟左右前后,胳膊也是伸一半挫一半。最后,讨论到他厂子里的主任了,张珠跳上台去说:“……我说说,这是‘门子货’,啥技术也没!外号天灵盖,尽压住咱工人搂钱;前年当旧工会代表时,发福利煤不够数,逼着工人跌价卖给他,也逼我哥卖给他了。象这样的人,非把他刷了!”说完,大伙辈儿一鼓掌。又有人上台发言,反对把他刷掉,说宽大些,教育教育他,降级就成。……争过来,争过去,张珠一次又一次的坚持自己的意见。
张珍看着站在跟前的主任的外甥,急得满头是汗。兄弟说主任的错处是说得满对,自己吃他的苦可也不少,可是主任的外甥在场,哪还不透风去?要是降不服他,那还能放过了张家人!就是真能杀住了势气,也不能不防个暗算呀!
会散了,半道上张珍和张珠照面,三言两语又吵了起来。张珍说:“你这叫人当锣儿打,闹个里外不是人,你个人得罪了别人,还把我夹在里头;你攒在人家手心里多少年了,没翻了身……”张珠说:“就为了你没翻身呀!现在工人当了主人,有事大家伙讨论。一切有共产党领导,为大伙办事,就不能前怕狼后怕虎!”说完一摔胳膊朝前去了。
从此,兄弟俩又是门神一对,见面不说话了。

一个月以后,张珍那厂的主任调去集训了,张珍心里踏实许多,想着兄弟说的做的也有几分对。又过了半个月,凡是以前拿二十一块底薪的都增加了,张珍也没有例外。同时还进行了技术考试,张珍似信不信的也去考了,公报下来,他考上了工匠。乐的他到处说:“天睁眼,共产党真不埋没人才!”
那天正赶上张珍歇班,天很闷热,街公所的同志,跑的满头大汗来告诉他,人民革命大学的同学,帮助村里春耕,替张珍那地也耕了,叫赶忙撒种,不要误了雨后。说完连白水都没喝一口就走。张珍边送边道谢:“真是太麻烦了!”那同志笑嘻嘻的说:“没什么!做这点事,说不上麻烦。”
张珍听了,着实感动。过去,在他看来,什么干部、学生是不会真为大伙办事的。今天,他亲眼看到了,而且,给自己耕了地,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他想着,社会真是变了。
厂里黑板报上写了个启事: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发起修马路,征求职工们参加。张珍第一个报了名,还积极的动员别人:“来一个吧,这是为大家,也为自己!”他把下雨那天摔交的事说了一遍又一遍。很多铆工都参加了,每天下班后修一点钟,没三天工夫就全修好了。
星期天,张珠上完课回家,赶上张珍正买了点酒菜,便一把拉住,兄弟俩象过年那样对坐着喝起来。娘对媳妇说:“兄弟俩感情对了劲儿了!”一家子因为这,也都高高兴兴,热闹得多。张珍几杯酒落肚,慢慢的讲起故事来——
……我上班那会,已经学过了三年徒,所以上班就是工匠。那时厂里有四个师儿,一气儿拜了把子,凡是新上班的,一定要给他们送礼。我嘛,年轻,血气方刚,凭的是技术,谁理那岔儿?
一天,我正沏了一壶茶,自个斟上,蹲在地上喝。那大师腰里插个榔头,三摇一摆的过来,啪一下,把一壶茶踢的满场子飞。我仍蹲着没言语,我想,就这末丢人么?不成,脸搁不下。揍他,要出乱了。随后一想,是财不散,出了乱子,最多不过头点地!唬哧一下。我站起来,走上去一把领子,拧住胳膊就把他揍倒在地下,随手从他腰里拣起榔头,几下子敲出了他几个小山峰,旁人才劝住了。……
“这回,面子算争回来了,可是饭碗也砸了。………那时候你还没出世,我才娶了,爹骂,娘哭,一家子不落实。怎么办呢?给人赔不是去,那不是个味儿。逼得走头无路,降级改成了帮匠。从这就再不曾有出头之日。”
“那个师儿是谁呀?”张珠瞪大了眼睛问。谁?就是那才调走的“天灵盖”!
我在他手心里栽筋斗好几回了。受气受屈搭拉了脑袋干吧!有时心里冒火,喝他几两装个糊涂。那世道,没有理好说,为了养家活口,就这末混了几十年。
“解放后,我也指望过翻身,一天两天,看看人家还是当位,慢慢也淡了。所以反对你去干工会,怕你得罪人。现在,我才雪亮了,共产党不冤屈人,不埋没人!兄弟,咱工人当了主人,工厂成了自己的,工会也真给工人办事,以后有意见就提,你说的一点也不错,这年头理儿有说处,不用前怕狼后怕虎的………”
不久,张珍参加了工会,自己的工作搞的更起劲了!
一九四九,六月初,长辛店机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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