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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脚跳”和“迷迷笑”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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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49-08-21
第5版()
专栏:

  “双脚跳”和“迷迷笑”
孔袁
  一
在延安的时候,我们曾经到五乡去,帮助选举。在区上,就听得有人说:“五乡有个好乡长,叫雷保生,工作很积极。不论上级给他什么任务,他都能完成;还完成得特别早。比如:你限他十天,他五天就完成了。”他还告诉我们:“这雷保生,真是实心革命的人!土地革命时代,他带了三次花;后来又被白军捉住,给他‘戴火帽’,就是用铁的火盖,烧得通红,在他脑上一扣,头发全烧光,皮肉稀破烂……他可死咬住门牙,没有招认一句话。”可是区长说:“这雷乡长,也有严重的缺点,老百姓叫他‘双脚跳’!”
到了五乡,我们见到雷保生了。他不过三十岁模样,又瘦又长,戴着破军帽,穿着发了黄的黑制服。说话沙嗓子,很直爽。黑苍苍脸儿,右太阳穴有个枪伤:明光光的疤痕,使右眼角吊起,右眼珠突了出来。他吃力地看着介绍信。一看完,可就高兴极了,说:“来得正好!来得正好!明天开大会,检查政府工作,你们就参加。”我们很奇怪:别乡刚开始,这乡怎么进行得这样快?他很有自信地说:“没问题!一切都照‘乡选指示’办的。宣传动员,访问登记,什么都作过了。”我们问:“访问老百姓中间,发现了什么问题?”他说:“咱乡没问题!老百姓对我个人呢,也一满没提什么意见。”他坦然地说着,很愉快。
  二
第二天,群众大会。在学校的院子里,男女老乡们铺着席子坐在地上,雷乡长站在长桌后面报告过工作,就该老百姓检查、批评了。雷保生说:“我有什么缺点,你们只管说!这是为我好,我决不脸红。”可是,大家笑着,有的低着头,没有人起来说话。雷保生急了,弯下腰瞅着大家问:“怎么啦?嘴里可不能长青草啊!”
一句话没落音,就有一个宽肩膀、略有些驼背的农民,笑嘻嘻地站起来。他的棕色脸上,颧骨象枫叶一样红;头顶可秃了,脑后留着半圈头发。他一面摸着黑黑的胡须,一面含笑地对我们看了一眼,就批评起来。他的态度很温和,语气很婉转;可是大家听得出他的意思,是说雷乡长很吃苦,很努力,一满为咱老百姓服务;就不过脾气大,性子急,说话冒,办事冲,对群众强迫命令,工作上缺乏方式。他举了一些生动的例子,说得大家都笑了。末了他说:“我知道,大家意见是有哩,好比茶壶里煮扁食:肚肚里有,就是口口里倒不出来。”又引起一阵笑声。接着,就有好几个人说:“我也来倒扁食!”都抢着发表意见。
有一个叫做王三的小个儿农民,提起了雷保生组织的“大变工队”,说他感到不便,当时没参加;自个儿赶牛上山,可是远远地,雷保生气汹汹地追来了,吓得他撇下牛,赶忙跑。雷保生直追了几架山,才把他一把抓住,拉到变工队去;可是山坡上,变工队的人早都跑光了。王三说:“天下哪有这样大的变工队,还死逼着要参加的!简直是………唉唉……”他哭丧着脸儿这么一说,可把众人笑坏了。我们注意到,雷保生的黑脸儿,早已涨得酱红;他坐在那里,眼睛对王三可怕地瞪着。我们就低声地劝他。可是,他忽地一跳三尺高,直指着王三骂:“你这自私自利的家伙!你不想参加变工,你还破坏?”。
幸喜那个红颧骨、黑胡须的农民,笑嘻嘻地调解说:“雷乡长的意思可也对着哩。他叫我们变工多打粮,要大家吃得胖胖儿嘛!往后变工队只要不搞得太大,自愿参加,自由结合,那就好啦。我看现在扁食已经倒空,肚子该饿了吧?我提议,咱们回家吃罢饭再来开会!”大家一看日头当了顶,笑着一声吼:“同意!”就休会了。
  三
原来那个红颧骨、黑胡须的农民,叫刘明德,是个村长。这人工作负责、细法,很有耐性,待人最和气,群众关系挺好;大家叫他“迷迷笑”。下午提候选选人的时候,他首先就被提了出来。可是,有些年轻的农民表示反对;嫌他作事慢,嫌他认字少,嫌他是个新干部,没当过乡长,缺乏经验;说他一村的事儿能办好,一乡的事儿怕担当不起。
他们数了雷保生的许多好处。说雷保生是个包公,铁面无私。一是一,二是二;该说就说,该骂就骂;应当往西走,决不朝东跑。征粮征草,派夫派牲口,哪一桩不办得公公道道?又是个老革命,经验大多了。最近调走了乡文书,他一个人就作两个人的事。工作可真是拼死干啦。吃饭总是迟一顿,早一顿,有一顿,没一顿;另外还有三顿饿气受呢。就说去年那一次发大水吧,庄稼光溜光了,亏得雷乡长冒着雷雨,跑到区上去领荞麦籽,不怕山高路远,还趟水过河,差点儿淹死。回来的时候,鞋子都跑丢了。路上跌了几交,滚了一身泥。一下子可背回来四斗荞麦籽;天一晴,立逼大家赶种上。说凭这一道命令,后来家家吃上了荞麦面。要不是雷乡长,不就误啦?
可是,年老的农民们主张:办事可得有耐性哩!该说就说,说什么也不该骂。骂人不是要军阀了吗?一样把工作完成,何必得罪人?得罪了人,工作未见就完成,完成也完成不好。上级叫说服教育,可没叫强迫命令。要只许干部嘶骂,不许百姓说话,倒不如把老百姓的嘴巴,一个个用纸条儿封起来。其实三个人顶一个官,一百个人就能作大事。为什么不服众人?众人可是圣人呢。就说刘明德吧,他是个“刘备”,最能得人心。常常跟老百姓抽一袋烟,拉一阵话,说说笑笑,就把公事办了。他说话叫人爱听。听了他的话,家里有元宝也乐意拿出来。凭他好领导,村里男耕女织,三个二流子倒有两个半转变了。二旦他夫妇不和,闹离婚,经老刘三番五次劝,现在两口子团成一疙瘩,叫“四大金刚”去拉也拉不开。谁要吵架闹武,只要老刘说一句话就服气。老刘是一杆秤,最公平合理。要说干部,这不是个干部?干部干部,只要干得好,不在新和老;谁生下来就当乡长的?识字少,有文书;眼下缺文书,可以马上请一个。再说,刘明德的胡须还不白,他还可以学嘛!
王三他娘说:“你们说荞麦,我就说棉花。咱们谁都不会种棉花;老刘他去找植棉英雄学了本事,回来挨家挨户地教,还到一家家的地里去,帮着务育。你们说!你们说!今年棉花收了多少?又能装衣服,又能纺线线织布,还不是老刘的头一功?”妇女们都喊:“对着哩!对着哩!别说了,咱就拥护刘大叔!”她们象喜鹊窝里捣了一扁担,吱吱哇哇,吵嚷起来:“咱就要迷迷笑!不要双脚跳!”可是小伙子们喊着:“不!咱就要双脚跳!不要迷迷笑!”一边喊:“不要双脚跳!一定要迷迷笑!”一边叫:“不要迷迷笑!一定要双脚跳!”只听见“双脚跳!”“迷迷笑!”“迷迷笑!”“双脚跳!”……两派人争了个不可开交!
  四
选代表那天,候选人在窑里坐了一个半圆形;人人脸朝墙,背后放一个碗,碗口用纸糊住,纸上只开一个小洞洞,预备投豆豆的。雷保生和刘明德也坐在里面;他们都是被通过的候选人。原来照规定,是要选了代表,再由代表选乡长的。这时候,雷保生很不安,时常侧转他那瘦脸儿来,吊起的眼皮下面,突出的眼睛好象望着什么;看来他是很担心老百姓“不要他了”。刘明德可稳稳地坐着,宽宽儿的肩膀,略有些驼的背,一动也不动。实在呢,人们都很紧张,有的赞成雷保生,有的拥护刘明德,都想知道他俩究竟谁的票多。门外,这儿一群,那儿一伙,男男女女,都在谈论。
一会儿,豆子发给了;每个选民都是一样的几颗。点名的人在窑里一声喊 ,外面人群就骚动起来,一齐往窑门口拥。被点到名字的人就笑着应了一声,匆匆进去,投豆豆。正是:“豆豆往好人碗里投!”连一个姓杨的瞎子,都一一问清楚了哪个碗是谁,才准备投。他可是心里有底儿,一面摸索着,一面说:“哈!买眼镜要对眼哩嘛!”监票的农民们笑着:“哦,按你的眼睛,你准备买什么眼镜?”杨瞎子说:“嗨!我眼瞎心不瞎,你看吧!”他很小心地摸到刘明德的碗,投进了他的第一颗……
最紧张是开票的时候。在院子里,大家围住桌子,急着瞧。没有乡文书,学校的周老师戴着一付老花眼镜,帮几个农民开票。啊,意外地,雷保生的票(豆豆)特别多,竟有一百九十五票。好多人鼓掌欢呼了。我们忙拉着雷保生,说:“看!看!老百姓还是拥护你哩!”雷保生太感动了,他看见老百姓还要他,喜得嘴巴都合不拢,嘴角抽动着,一时说不出话。这当儿,人们可又肃静了,正在等刘明德的票数。周老师觉得很奇怪,说:“咦!刚好也是一百九十五票!”又有好多人鼓掌欢呼了。大家说:“哈呀!这是怎么回事?一样的票数!”周老师说:“老雷老刘平了!到后天代表会,选举乡长再见高低吧。”
  五
转眼就开代表会了。是在学校的教室里。四面墙上贴了许多红红绿绿的标语。代表们整整齐齐地坐在前几排座位上。雷乡长走上教台,总结了过去的工作经验,大家讨论了提案,通过了新的生产计划,就选举新乡长。这叫做:“要得生活好,选个好头脑!”全乡二十五个代表,里面有男的,也有女的。许多人穿着新衣新帽。每人胸前别一朵大红花。他们大多识些字。领了选票,一伙人就散开,悄悄地写起来了。有些不会写的,低声说给我们代写。不到几分钟,票一集中,就要开票了。啊,多少老百姓!全拥到门口窗口,伸长脖子探望。一班吹鼓手,在门口等着吹打。还有,放鞭炮的等着放,写喜报的等着写……大家都紧张地等着。
开票了。在教台上,唱票的周老师唱谁一票,记票的一个年轻农民就在黑板上谁的名下画一道道。只听得周老师唱:“刘明德!”“又来一个刘明德!”“再来一个刘明德!”……窑里窑外都那么静,听得出粉笔在黑板上画道道的声音。我们偷眼瞧雷保生,只见他坐在角落里,面色灰白,大颗的汗珠从额上流下来;他一定是又在担心老百姓“不要他了”,可还无意识地带着笑容。我们又瞧刘明德,他的气色多么好:两边颧骨更红了,胡须黑得发亮;他可不在意似地,弯了腰,在鞋底上轻轻儿@掉烟锅里的烟灰。
这工夫,刘明德已经七票了。这才听得唱:“雷保生!”可也真怪,唱下去又都是“雷保生”。只一会儿,雷保生的道道就多起来,反而有八票了。这才又听见:“刘明德!”可是又听见:“雷保生!”这样,一会儿两个人平,一会见又有一个人多一票。(另外有别人的两票)到后来,雷保生就有十一票了。可是紧接着,刘明德也有十一票了。这时候,周老师手里只剩下一张票了。大家知道,这张票就要作最后的决定。谁都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周老师大约是太紧张了,拆开票,手有些抖。他凑在票上看了一下,好象没看清,又把那滑到了鼻尖上的老花眼镜抬起,仔细地看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大声地喊出了三个字:“刘—明—德—!”立刻,爆发了震天动地的掌声,欢呼声,鼓乐声,鞭炮声……同时,锣声铛铛地,送喜报到各村去了。
  六
在那一阵混乱中间,雷保生悄悄地溜出去了。代表们静下来,讨论了一阵,作了几个新的决议。散会后,大家会餐,欢欢喜喜地吃合乐(@@)面。我们依旧不见雷保生,他到哪里去了呢?我们吃不下面了,赶忙去找。在山沟里,我们远远地发现雷保生蹲在一棵大树下,低着头。另一个人蹲在他的旁边,一只手搭在他的背上,一只手搭在他的膝头上,正在和他说话。这人光光的脑门心,后面留着半圈头发,原来正是刘明德。
我们跑了过去。雷保生抬起头来看。我们见他眼睛发红,好象哭过似的。我们急忙弯下腰去,安慰他:“雷同志,有一个新消息,你知道了没有?刚才代表们决议,请你作乡文书。乡文书就和副乡长一样,实际上你还是个乡长哪!”可想不到这就触犯他了。他气得嘴唇发抖,跳起来瞪着我们说:“瞎你们的眼睛了!我是闹个人地位吗?”说着,很生气地走了。刘明德看着我们,仿佛看着作错了事的孩子,笑迷迷地说:“你们不知道他。他闹革命,倒不是想成龙,想变虎……你们没走他的心境;他不是那好号人。只要老百姓要他,别说作文书,革命上叫他干什么,他都情愿呢。刚才他是为了自己的缺点,正难受哩!”说完,他跨着大步子,追雷保生去了。
这一夜,旧乡长给新乡长交代工作,两个人直到鸡叫才睡。第二天清早,我们看见瘦长条儿的雷保生,依旧戴着破军帽,穿着发了黄的黑制服,脸也不洗,东西也不吃,黑苍苍脸儿很严肃,挎上了挂包,就要走的样子。我们问他:“走哪儿去?”他摇摇手里的一卷生产计划,不好意思地对我们笑了一笑,说:“走群众路线去!”我们明白了他的决心,立刻亲亲热热地和他握了握手,他就出去了。
    一九四九、八、一八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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