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保中将军 [复制链接]

第1版()
专栏：东北通讯

　　周保中将军
刘白羽
我第一次看到周保中将军，是一个夜晚，在长春原“关东军司令部”那深灰色的巨厦里，他正在他一间不怎样宽大的办公室的案前一只转椅上打电话。他刚把左边的电话听筒放下，很快的转过身子，用那愉快微笑的眼睛望着我谈了两句话，他右边的电话铃又响了。我从侧面观察他，他有一张长圆面孔，宽厚的嘴，显得机警而又殷稳。他还有坚实而精力丰沛的身体，他穿的黄色军服，把裤腿塞在黑的长筒皮靴里。深灰色的办公室中显得紧张、严肃。当时曾经有这样一种想法掠过脑筋——他现在怎样想呢？他会愉快吧！十四年冰天雪地，现在他坐在他的敌人以前的司令部里面……自然，这是我的一种好奇，一种快感，而他呢？他在东北解放斗争的新阶段里，一如从前一样，他在不懈的劳碌中生活。
他的老部下张江旗是一个活泼的青年，他作过周的机枪射手。一次跟我说：“他事情太多了，可是他总要找着作很多事情。我在从前钻树林子的时候，司令员一天还教我们认几个字”。
远在一九三二年，他从上海来东北工作，被派到敌占区秘密活动。他原名奚绍黄，是云南大理县人，父亲是鞋匠，母亲是农妇。他从云南讨袁起义开始他的军人生活，后来在云南讲武堂学过工兵。一九二五年，在黄埔军校担任过区队长，北伐时在程潜及林祖涵同志的第六军任过团的参谋长。大革命后，在上海作秘密工作。可是，从那以后——他深入东北与群众结合，从最艰苦情况下作起，特别是他手创了最坚强的抗日联军第五军。后来在三七年，全东北抗日联军编为三路，他是第二路军的总指挥，给了日人很大的打击和杀伤，因此日人非常仇恨他，也非常怕他。他们悬赏说：“拿周保中的肉可以换金子，一斤换一斤。”到处贴满图画，画他在大树底下啃马骨头。
周保中将军讲了三八年他们在极端困难之下，如何斗争的情形：
“冬天十二月，我们从西南方回到伊兰、勃利寄居起来，这时天气极冷，没有粮食子弹，也没有一挺机枪，剩下百来粒子弹，有的没有了就把枪埋藏起来。冬天大家还穿着单衣，战士站岗用麻袋围在身上，一个个还是把一点钟站完下来。夜晚就到土地里去发掘土豆，那是老百姓故意分散埋藏在那里，供给抗日联军的。没有工具，用木棍，用手，掘得大家老是双手鲜血淋淋。在这种无粮无弹情况下，一遭遇敌人，就会全部瓦解。到了十二月底，我决心通过莽然无际的老爷岭山岭。这岭，东西二百里长，积雪三四尺深，遍布森林，人倒下去就爬不起来……。
“我们当时或者拼死命以求生存，或者全部瓦解。在这关头上，为了吃饭，必需往东面流寇松树林里去。因为我知道，那里有很多木厂，有上万工人砍伐木头，有上万匹马。
“可是，老爷岭里有二百多日本鬼子守住必经之路，他们都是很能打枪的，我们得绕路。有的有棉衣，有的是单衣，冻得很厉害，从四道河子快到山顶，大风把十来丈高的大树纷纷折断，许多人被打死。火堆不能打，帐棚不能支，这一阵就冻死四五十人，携带的马匹，连杀带冻吃完了。四天爬到山峰上来，再走三天，慢慢侦查着走，白天夜晚只听见一点点小鸟叫声，连野兽都看不见，进了森林就如同进了海一样。第三天突然听见远远砍木头的声音，这时侦查队轻轻前去——只要捉到一个人就有头绪了。
“几个钟头后回来了，证明这就是流寇。松木棚工人见我们来了，热情极高，紧紧拉着手，把木棚里实情告给我们，愿意帮助我们，木棚里有五百伪警察，二百日本兵。我想了想，我们一人十几粒子弹，敌人筑有工事据守——硬打有什么把握呢？可是已经到了，结果不打也不行。
“夜间分三路去袭击木棚，五里地就走了四个钟头。没有路，一个人跟着一个人脚印走。半夜望见烧火，听见马叫声。我们一下来就猛烈袭击，最后和日本兵拼刺刀，打死一百多。天亮了，工人帮忙把马套上，从仓库里拉出白面，一匹马四口袋，拉了二十匹，就沿着旧路撤上山来。我们补充了十万子弹。在山林羊肠鸟道上，跟来追击的敌人打了几次仗，然后撤回岭西。
“到岭西后，我抽出一部分粮食，把冻坏的几百人隐藏在森林里，自己带了八百人，冲过五道河，到勃利县境，经过一两个月的战斗，我们剩下一百多人，被敌人挤进夹皮沟，那是两条大河之间的层层大山，到处是错综复杂的沟，敌人飞机十几架飞得跟树顶一样低；盘旋搜索。一次，我们到了一个叫小地房地方，用木头砌成房子，用雪盖起，在屋里锯木烧火，一点动静不露，住了十天。又打了一仗后，继续行军，我们愈走愈高，上去全是大石岩、石洞、怪石堆、刀尖一样的石壁，整天就是狂风呼呼，偶然听见飞机声，也看不到影子。后来在地图上，才知道这是完达山岭极峰。粮食完了，我们一个炮手毕洲信同志打了两只黑瞎子（熊），一只七百斤，一只五百斤，大家吃完了，又转到一处叫炭子房，又躲在地窖里，七八十人挤在一起，想死死在一起吧，敌人联队相距三里远。一天，我们在树顶上站岗，几个敌人搜着离房二百步、离哨兵二十步过去了，我判断他没有发现，决定不动。藏到三十八天，我想敌人带粮是有一定量的，想来应该快吃完了。到四十二天上，我派人去顶上看看，那边还在冒烟，我说明天一定走。次日又到岩顶，还未走，大家慌了，我说：明天一定走，因为原来整天枪声，现在没有了，拉锯说话，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出去一看，果然走了，我们就是这样熬过冬天。春天来了，我们活跃的时候又来了”。
在同样无数次困难之中，周保中将军都以他无比的坚决与智慧打出一条生路，他每次行军，饥饿时，吃点炒黄豆、嚼雪过日子。他身上五处负伤，除了二次是大革命时留下的痕迹外，三次都是这十四年抗日战争的光荣创伤。十四年间，东北人民处于黑暗之地，只有共产党所领导的抗日联军与人民在一起，成为他们希望的光亮，周保中将军的名字，就代表着这光亮。在抗日联军最困难的时候——他的战友杨靖宇、赵尚志一个个牺牲了，一身支撑了全局，一切不能克服的困苦危机克服了。“八一五”后，他在吉黑一带发动了十五万人民大军，继续为东北人民彻底解放而奋斗。他现在是民主联军副总司令，无怪乎这次他率领民主联军进入长春东荣区的时候，走到那一条街，那一条街都开开门欢迎他们！我脑子里常常出现这样的影子：他与千百万东北群众站在一起，在巨风暴雨中狂欢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