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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怀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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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79-01-07
第4版()
专栏:

关怀
马识途
敬爱的周恩来同志离开我们三年了,可是人民的缅怀之情,反而与日俱增了。
凡是和周恩来同志有过哪怕一面之缘的人,谁不把这一面之缘当作珍珠一般秘藏在自己心底记忆的宝匣里,并且在纪念的日子里,打开这记忆的宝匣来欣赏自己一生中最难忘的闪光的一瞬呢?
至于在困难的日子里,从周恩来同志那浓眉下沉毅的眼神里汲取无穷力量的人,从他那仰头一笑,巨手一挥中得到精神鼓舞的人,特别是在危险处境中受到他的亲切关怀的人,在这一年一度的祭日里就更不用说了。
我和周恩来同志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可是三十七年前在重庆红岩村的那次见面和他对我的亲切关怀,特别不能忘记,他那爽朗的笑声和谆切的教导,还在我的耳畔回响,恍如昨日。
一九四一年的春天,那是一个寒冷的春天,国民党反动派掀起了新的反共高潮,发生了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我们在国民党统治区作地下党工作的人,面临着新的考验。我所在的工作地区的党组织受到国民党特务的破坏,有的领导同志被捕了,我的爱人和刚出生的孩子也被捕了,我奉命到重庆南方局去汇报工作。
南方局当时设在重庆红岩村山上,公开的名称是十八集团军办事处。那时南方局是周恩来同志主持工作,他就住在红岩村山上。
南方局派一位我原来认识的老蔡同志来通知我,要我“上山”。“上山”,这是当时我们到红岩村南方局去的代用词。我得到这个通知后,久久不能平静,就象女儿要回娘家,巴不得一步就到。我一想到马上就要穿过重庆这层层的黑雾,回到红色山村我的老家里去,在那里我可以看到我们敬爱的周副主席和许多战友,党呵,我有多少话要对您诉说啊!我不断地搓手说:“我就要上山了!”
“但是‘上山’也不是容易的事。”老蔡告诉我说:“你是第一次上山,门路不熟,不当心就有落入敌人虎口里去的危险。现在形势紧张,上山更困难一些,特务重重包围和监视着‘山上’。”
“那么我怎么上山?”我问。
“我就是来教你怎么上山的。”老蔡在草纸上画了一张草图,指点给我。他说到了红岩村山下,有一条上山的石板路通到三岔路口。这一段路倒不打紧,虽然也有特务监视,但是走路的人多,只要沉着走上去就行了。但是从三岔路口往前走就要当心。老蔡指着草图说:“这里有一棵黄桷树,从这里直走就可以到‘山上’。从右手石板路上去,是一条大路,有许多特务监视,有被盘查以致被捕的危险。但是最危险的是从左手这条路走下去,就会到伪‘参政会’,那是特务的据点,一走下去就通到阴曹地府了。”老蔡打趣地说,然后严肃地吩咐我,要记牢方向,直走过去。也可能碰到特务的盘问,就说是到前面路旁一个小公馆去找刘县长,问当家庭教师的事。过了这个公馆门口,直走上去,就到了机关大门口了,抬头望见一栋假三层的两层楼房子,那就对了。
老蔡还怕我不清楚,叫一位小何同志专门带我到红岩村对面一个山路上,暗地指给我看,再三叮咛我,天黑时候乘机进去,不要走错了路!
我真无法说出当时的心情,只觉得有一股暖流灌入我的心里。党呀,真是象母亲一样关怀自己的儿女的安全,周副主席呀,你多么关怀在白区坚持斗争的下级同志呀!特别是我才从敌人的魔爪下逃脱出来,想起已陷入敌人罗网的同志和亲人,几乎难以忍住热泪横流。但是我终于忍住了,我对小何坚定地说:“请相信我在山下长期同特务‘捉迷藏’的本事,一定可以安全上山。”
这天天黑以后,我上山去,虽说到底安全到达,途中却并不是一帆风顺。上山一段平安通过,也认真地在三岔路口辨认了该走的直路。但是不知怎么的,一过了那个公馆,在黑地里走岔了路,转到一个竹篱笆边去了,明明看到我们的房子,却不得其门而入。我赶快摸着篱笆转回来,在途中偶然把篱笆弄响了,就听到楼上有人跑动的声音。后来知道,楼上的警卫同志以为出了什么事,在赶快警戒。我沿着篱笆终于找到我们的大门。我走进去,上了梯步,抬头看到作了防空伪装的两层楼房。啊,终于到了!
我走进门房,并没有马上得到警卫同志的信任,只有等我把约好的口号通报以后,出来一位同志来接我,警卫同志才高兴地和我握手,并且指引我从门背后隐蔽着的一个小门走上楼去。
在楼上的走道里见到了迎上前来的钱瑛大姐,她是我们的老上级。我才叫一声:“大姐——”,就再也说不出话来,我的眼泪不住地转,要涌出来。钱大姐已经知道我们那里出了事,大概不想一见面就刺痛我心灵的创伤,她只紧紧握住我的手,却没有说一句话。我正想张嘴说“大何和小刘被捕了”,她用眼神制止了我,用很低的声音说:“知道了。”
我自信,我面对凶恶的敌人可以不眨一下眼,但现在在亲人面前却难以抑制眼泪的迸发,我用手抹泪。过去我听钱大姐说过,她的爱人是被国民党杀害了的,我现在和她的处境一样,定会得到她的同情。但是她却用坚毅的眼光望着我,好象说:“坚强一些,更坚强一些。”
我被安顿住下以后,钱大姐告诉我:“现在形势十分紧张,‘皖南事变’后,我们这里随时有被敌人突然袭击的危险,我们都准备战斗到最后一口气。为了减少不必要的牺牲,只准备让你在山上住三天,听取汇报和研究工作,再让你阅读一些文件后,就要下山了。”
我点头同意。我一上楼就看得出来,大家都在紧张地作战斗准备,连紧急情况下烧毁文件的火盆都是经常烧着的,三楼上更是听到电台正紧张地发报,大概是同延安联系吧!钱大姐对我说:
“恩来同志正指挥着全局的战斗,十分紧张,日夜辛苦,他没有工夫听汇报了。我们谈完后,你下山前,他准备见见你。”大姐又强调一句:“他就是在百忙中,也一定会见见你们这些在山下斗争的同志的。”
当然不能用一小块地区的工作去干扰周副主席,我同意。但是在下山前,能见到他一面,该是多好呀!这正是我切盼的事。
在山上三天的紧张汇报,三天的愉快生活,是我永远不能忘记的。我看到这个战斗集体的三天活动,真当得起贴在墙上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大字。就是在这严重的斗争关头,每个人都准备流尽自己最后一滴血,却还是那么乐观。在紧张的工作和刻苦的学习之余,还是那么歌声不断,还照常搞各种文娱活动。几个同志在窗口指给我看:“那是特务的机关枪巢,正对着周副主席窗口的。”“那是几条夹着尾巴的狗,正替我们护院守门哩。”他们是那样的岿然不动,他们那种大无畏气概,也使我力量倍增,巴不得马上下山,投入新的战斗。
我汇报完工作,阅读了一些文件,约好通信联络办法,就准备下山了。做保卫工作的同志和我研究下山的办法,准备在傍晚时分,敌人交接班防备不严的时刻,从后山树丛中一条隐蔽的小路,攀藤附葛,下到嘉陵江边的马路上,经过小龙坎走到沙坪坝,从那里下河坐船回城里去。我没有带任何违禁品,准备了充分的假证件,是不怕特务盘查的。
这时,钱大姐来找我说:“走。”
我几乎跳起来跟着她就走。我知道我几天盼望着的时刻到来了。我们走到过道中间,推开一间房子的门。啊,敬爱的周副主席从藤椅上站起来,微笑着,热情地和我握手,叫我坐下。钱大姐简单地介绍了我,并提到我们工作的地区发生了破坏事故。恩来同志听了以后,表示十分关怀,特别问到被捕的大何和小刘的情况,也略略问一下山下工作的困难情况。他是那样的疲倦,从他那眼神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但是,他还是那么爽朗地笑,把头一抬,把手一挥,好似说:“这算不得什么。”跟着,他又严肃地对我说:“当前要注意精干隐蔽,积蓄力量,以待时机。”
我注意地听着,又看着我敬仰的周副主席。他的满腮胡子才刮过,两颊显出铁青色,比抗战初期我在武汉工作时在办事处见过几回的样子清瘦一些,可还是那么精神勃勃,可亲可敬。
我在那里坐了多久,我说了些什么,简直记不起来了,我为一种幸福的感情淹没了。
“你就要出去了吗?”周副主席问。
“今天就下山去。”钱大姐替我回答。
“怎么走法?”
“已经研究好了,从后山小路下去。”我回答。
“不行,现在形势变了,那样下去不保险。”周副主席把手一挥,对钱大姐说:“这样吧,坐我的车走,派警卫护送他下山。”
他马上叫来两个警卫同志,亲自交代:“送他下山,坐我的车走。”
我乍听之下,几乎以为是置身梦中。我记不清当时我说了一些什么,甚至我记不清我是怎么向周副主席告辞的,怎么向钱大姐告辞的,就已经和警卫同志走在下山的道中了。我的眼泪竟是这样地不听指挥,我连忙用手背擦干净。
我们走下红岩村,在街边停着一辆小汽车。警卫同志拉开车门,让我上车,我才跨上车,汽车已经发动了,以高速度向小龙坎开去。才开了一会,警卫同志从后窗指给我看,说:“你看,他们跟来了。”
果然在我们的车子后边跟来了一部吉普车,显然是特务跟踪来了。警卫同志告诉我说:“在前面转弯地方,我一开车门,你就跳下去,钻进路边躲起来。”我点一下头,这种躲避特务的办法,我是熟悉的。
这位司机同志开车的技术真高明。在复杂的情况下,操纵自如,以高速度向小龙坎、沙坪坝开去,向磁器口开去,把后面特务追踪的吉普车,甩得老远。我们开到弯子最多的一段公路上,在一个僻静的弯道里,车子突然停住了。警卫同志把车门一开,我立刻跨了出去,从路旁小道钻进坟场里去,躲在一个坟的后面看。我们那部车子继续以高速向磁器口开去了,特务追踪的车子也以高速向磁器口开去了。我不禁笑了起来。毫无疑问,我们的车子到磁器口兜了一圈就开回红岩村,特务们回去要挨大特务一顿臭骂是肯定的了。
我从坟场走出来,慢慢走回沙坪坝,下河边坐小汽船回城里去了。一路上,特别是从红岩村外嘉陵江上开过去的时候,我的眼前还闪射着周副主席的眼光,这是我一辈子不能忘怀的目光,那么亲切,那么充满了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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