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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范文澜同志——往事漫忆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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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79-02-25
第5版()
专栏:

怀范文澜同志
——往事漫忆
曹靖华
常言说:“日月如梭,韶光似箭。”范文澜同志离开我们,不觉已经整整十年了。这期间,他的恳挚的音容笑貌,时时涌现我的心头:他是我风雨与共的同志啊!
当年啊,国民党反动派对斯大林领导下的苏联,封锁之严,正如鲁迅所比喻的“比罐头盒子还要严密”。那时象我这所谓“是非之人”,从那所谓“是非之国”回来,天地之大,实无容身之地。在这种情况下,仲沄(注)同志却不避艰险,毅然敢于把我引进大学讲堂,其胆识,确实不凡,非独我个人铭感而已。
当时,杀人魔王蒋介石的侄子蒋孝先,任北平伪宪兵三团团长。那时谁要落入宪兵三团的门,极少能活着出来的。当年回国前,我原定先到上海,谁知海参崴、上海之间无船,只得乘一只运木料的英国船,到了天津,随后到了北京。到北京后,就既来之,则安之吧,先停下来再说。朋友们马上给我起了一个封建意味极浓的雅名——张敬斋,并通过私人关系,把我安置到现在的小汤山疗养院。当年这里是什么“国务总理”的庄园,是“禁地”,一般人连门也不能入的。大门内,沿湖的西边向北不远的岛上,有一座石砌的小楼,那就是阔人庄园的“别墅”了。一切陈设,对我这乞丐说来,真是人间“天堂”了。
“好景不长”。我进这“天堂”不到三天,就遭到日本军国主义飞机的轰炸。这一炸,就又把我炸回城了。事后得知:抗日部队的吉鸿昌和我同时到了小汤山,因为吉鸿昌不但抗日,而且加入了共产党,所以被日本侵略者视为眼中钉,就派飞机追踪轰炸。而我却“适逢其会”,碰上了。这就使鲁迅先生“殊出意料之外”了。他在那年十月二十一夜来信说:
“……早先有人来沪,告诉我(他知道)郑君(指郑振铎)寄款已收到,但久未得兄来信,颇疑生病,现今知道我所猜的并不错,而在汤山所迂,则殊出意料之外,幸今一切都已平安,甚慰。……”
信中说的“生病”,是当年白色恐怖下的代用语,实指被捕等事。“汤山”,即小汤山,解放前,历代归有权势者所占有。园内有一座唯一的两层楼的别墅,十分精雅,现颓垣残壁,遗迹犹存。解放后,该园成了“小汤山疗养院”。当年华北地区人民,成了日本军国主义侵略者的“准亡国奴”。长期间,广大人民口头上流传着一句歌词:“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在“准亡国奴”的心目中,饱尝过“准亡国奴”苦味的人,对这句歌词的含意,不能不特别感到痛切了。
炸弹把我从小汤山一赶回城,仲沄首先来看我,一见面,他就满心狂喜地说:
“恭喜!恭喜!真是大喜事!从鬼子的炸弹下,全家活着回来了,难得,难得!万幸,万幸!闲话少说,上我那里去教书吧!……”
我这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四顾茫然,简直是在作梦。那时,他刚刚接任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院长。在血淋淋的白色恐怖下,即便是“道义之交”,一听到我这“是非之人”,从“是非之国”的红色苏维埃国家回来,都避之唯恐不及,而他却反其道而行之,不但不避我,还敢请我去教书。我狼狈万状地回谢说:
“象我这样的人,连门都不能出,怎么还能去登台教书呢!”
他不待我说毕,就把我的话打断说:
“没关系!你出国久了,名字虽有人知道,可是名字和面貌,却很少有人能对起来。社会上都还以为你在国外没回来呢。你换个名字,我知道,你知道,保险什么人也不知道,你尽管教你的书好了……”
这样,我反复考虑之后,就把中学毕业后早就废弃了的,谁也想不到的旧名字再起用起来,到女子文理学院教书去了。有时碰到这样的事:课间休息时,个别同学偶然谈及外国文学翻译作品,偶尔涉及我的译作和名字,却不知道对谈者就是我。在这种情况下,我学孟老夫子的“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办法,金蝉脱壳似的,含糊其词地摆脱了。
二次回国后的第一个元宵节,仲沄兴致勃勃地亲往东安市场,选购了一对极精致的小红灯笼,送给我五岁的孩子。我把它挂到我书房中间天花板的吊灯下,一直到北平沦陷,日本侵略者入城,我弃家离平时,还依然挂在那儿。那对小红灯笼啊,不禁勾起我一句古语:“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仲沄一生,就具着这颗赤子之心的!
不久,仲沄替地下党转款,他的地下党员的身份暴露,被捕了。最初我认为原因是请我教书,故我即离家逃避。后来才知道是因替党转款而被捕。出狱后,他离职赴河南确山工作,后来由确山直赴革命圣地延安,而我和全家也于“七七”事变爆发,仓卒离开沦陷的北平。
我全家和仲沄家一分手就是十几年。这期间,每一想起仲沄,就不由得用《长相思》的调子哼道:
千重山
万重山,
千万重山隔不断,
唯有他思恋……
别后,我曾收到他托人从延安带来的问候与短笺。解放前夕,他到了石家庄一带,有一次遇便人来北京,就匆匆忙忙从报头撕下一片空白纸,写着“问靖华全家好”。这小小的纸片,正是报春的燕子啊。历尽“寒凝大地”的国民党严酷统治的我和全国人民,是多么热切地盼望人民的春天立即来临啊。待到我们再度相逢时,已是一九四九年的春天,北京真正的“大地回春”了。我们彼此都两鬓斑白,白发红心,精神倍加昂奋了……
仲沄治学态度严谨,待人宽厚恳挚,自奉却异常俭约。工作之余,我们常常全家到公园畅叙,或到戏院看戏,那时的戏院,也是聊天的场所。他原籍浙江,可是他没有回过原籍。他先辈在河南工作,所以他长期生活、工作在河南。对河南风土人情等等,总挂在嘴边,念念不忘。他有专用车,可是不喜欢用,时常乘公共汽车到我家聊天。后来有段时间,他迁到北太平庄,相距远了,但彼此的心啊,却贴得更紧了。常常不是我出城访他,就是他进城访我。须知心心相印的同志谈天,是人生难得的快事啊!
文化大革命中,我们中断了联系。后来听说仲沄身体不舒,那时保健医疗关系被取消了,他不愿意用被指为特殊化的专车,偶尔得病,只能拖着病体步行到附近的医院就诊。排队、就诊、取药,也就是老病号常引以为苦的“三长一短”,耗去大半天时间和精力,取了点治感冒的普通药回家。有一回听说他患肺炎,后来又听说他住院了。我想既然住进医院,就会得到治疗,会慢慢好起来。果然不出我所料,仲沄病情好转了,而且很快也就出院了。
一天我工作单位的工宣队突然通知我,要我进城,“全家参加范文澜同志的葬仪”。这真是晴天霹雳。我这才知道,当年在凄风苦雨中,在国民党反动统治的刀光剑影里,第一个敢于把我引进大学课堂的仲?V同志,长期间,我们两家休戚与共,痛痒相关,携手与国民党反动统治搏斗的仲沄同志,离开我们长逝了!
我和全家来到仲沄家,那小小的院落里,仅仅一排几间北房,简朴的客室又兼工作室里,坐满了客人。臂上的黑纱,一双双满含热泪的眼睛,低沉的说话声,顿然使我肝胆俱裂,泣不成声。我向四周环顾了一下,来到仲沄的卧室……景物依旧,人却不在了……
仲沄惜时如金,从来不肯住医院,有一次,他因病住院,但旋即又出院了。我一见面,就大吃一惊:
“怎么不等巩固就出院了,危险呀……”
他没待我说毕,就抢着说:
“医院好,可是住不惯,索性出来写东西吧,时不我待呀!”
接着他就谈他的写作计划,并述说了毛主席的话,大意说,你的《中国通史》、《中国近代史》等等,不管别人看法如何,你尽管按照自己的看法写下去……他兴奋异常,就迫不及待地毅然出院工作了。
我急忙劝道:“危险呀,健康巩固之后再出院呀。没有健康,什么都谈不上了……”
有关同志告诉我,这次仲沄不待病情稳定就急着出院了,就在出院的当夜,病情突起变化,接着就去世了……书桌上依然整整齐齐放着未完成的遗稿……
我们乘车到医院向仲沄同志的遗体告别。那时正是“四人帮”逞霸时期,医院大概一切从简吧。只见仲沄平静地躺在一只匣子里,匣子直然放在地上,想必就要起灵了。没有鲜花,没有花圈……仲沄紧闭双目,仿佛入睡了……
由八宝山回来后,才有人告诉我,仲沄这次生病前,曾步行来访我。但因为政治运动,好久没来,把门牌号数忘了,在我家附近徘徊了好久,没有找到。最后,满怀惆怅地回去了。这也流露着他的书生气,向附近邻居一问便可打听出来,可见书生都怕开口。这就成了我们永世的诀别。
范文澜同志离开我们十年了。我的存书,从抗战胜利后搬了五次家,又加上文化大革命运动,书几乎全失,可是他的《中国近代史》,长期来,在任何艰险情况下,都不离身旁。书的内封上,仲沄用毛笔题着:“靖华兄指正”,下款是“文澜”。人去物存,对之不禁怆然泪下。
范文澜同志忠心耿耿,对人民,对党是有贡献的。纸张寿于金石,仲沄同志的《中国通史简编》、《中国近代史》等著作,在读者中间广泛流传着。倘仲沄地下有知,当亦欣然瞑目矣!
(注)仲沄,文澜同志的字。当年来往时,
均依惯例,不称名而直称字,以示
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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