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5阅读
  • 0回复

一颗燃烧的心——访作家巴金 [复制链接]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离线admin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79-04-25
第5版()
专栏:

一颗燃烧的心
——访作家巴金
这是一幅作家巴金的肖像画。画面上用顶光突出了他那满头的银发。目光向前凝视:他在思索着什么?他靠在扶手椅上,背后是一排书架,桌上全是书,手上展开几页稿纸。这位七十五岁的老人还在继续他的创作生涯吗?
我的手头有各种剪报、杂志、书籍,都是巴金近两年新出版的译著:重新校译的《处女地》,再版的《家》及新写的后记,翻译的《往事与随想》单行本已经付印,去年岁尾动笔的《随想录》正在香港《大公报》上连载,还有,散见在各报刊上的文章……。老作家笔下倾泻的感情,还是那样叫人动心。那其中,有辛酸、欢乐、信念、展望。熟悉他的朋友说,倘若将一篇篇文字和藏在背后的故事一齐来读,你就会了解巴金。
我细细地读着,寻访着。
《怀念肖珊》的散文,是他心头萦绕多年的题目。肖珊,他的妻子、患难与共的朋友,一个翻译工作者,一个单纯、善良的人,被疾病和“四人帮”的迫害蚕食了身心,死在一九七三年早春。那时,巴金已经度过了岁月中漫长的八年。从那以后,人,日渐消瘦了,精神也不如以往。许多朋友担心他能不能经得住这一沉重的打击。
且莫耽忧,他生命的源泉并未枯竭,一本《往事与随想》足可证明。这本译作动笔的日期是一九七三年夏天,他失去妻子之后的几个月。三十年代,他翻译的赫尔岑回忆录片断曾在鲁迅主编的刊物上发表,他告诉过鲁迅先生,要将那篇大部头作品“啃下来”。或许,这个诺言现在可以兑现。他攀上原先是汽车房的狭小顶楼,那里太阳西晒,但毕竟安静些。老作家手边缺乏资料,幸好,走廊上遗留下几本没有封存的书籍、词典,借着从窗户透进的一线弱光,他将眼睛几乎贴到了书本上……。他忘掉了四面的墙,进入到十九世纪黑暗的俄国,有时,思路又把他拉回到现实中来,猛然感到“四人帮”的恶行与沙皇专制统治何等相似。他相信,谁违逆历史的潮流横行,日子必不久长。译完的章节,他都一一校阅了,用工整的小字抄在普通方格纸上。他知道,巴金的一个字、一片纸,当时是没有出版社敢于问津的。他只期望把世界文学的宝藏留给后人,哪怕在图书馆里作为一份资料,日后自会有人去开采、发掘。
在默默的工作中迎来了一九七六年的秋天。在老作家眼里,这一个秋天比任何一年春天都明媚。他活着,还很健康,可以唱心里喜欢的歌,讲心里真实的话。《一封信》,是他经历磨难后的第一篇作品。这原是一份发言稿。上海文艺界集会,要请巴金讲话。那时,他还背着“四人帮”罗织的种种罪名,但是他一口允诺,认真地作起准备来了。他关注着国家、民族的前途和命运,自称是海洋里的一滴水,要汇入到翻腾着热浪的生活中去。
《一封信》被报社编辑部抢先发表了,好在要讲的话很多,他又拟了一份发言稿,题目叫做《第二次解放》。那一段日子过得多畅快,他自己上街买报,挤上公共汽车去参加会议,老朋友从四川远道赶来,他开出一坛绍兴老酒,和朋友举杯共勉:“莫说年纪大,还要多写点!”
阳光又照到了他的书桌上。莫须有的罪名被推倒了。他象出征的一名战士,磨利了手中的武器。是的,他埋头在写,用他那支笔,投入新的战斗。
《谈“春天里的秋天”》,是一篇关于创作的回忆。四十六年前,他将一对青年男女的遭遇写进了小说里,现在得到的讯息说,两个主人公挣脱了封建礼教的羁绊,解放后于人民做过有益的工作,却没有逃脱林彪、“四人帮”的魔爪。他在回忆录里告诉人们,这个悲惨的故事还没有结局,因为受迫害者尚未平反。读到这里,人们能意会到作者的苦心。去年九月,他所关心的朋友终于平反昭雪了。
他的《随想录》已写到“之十五”。一天,一个老朋友来,谈起《随想录》。巴金说,这是当作遗嘱写的。朋友赶紧回答:“不会,不会。”巴金笑了。他指的是趁此清理自家的思想,将真实的话遗留给读者,那是迟早要说的。在《随想录》里,他总结自己的作品,那些好的,反映了生活的真实;那些不好的,或是艺术性不高,或反映生活不完全真实,他提出,作家应该干预生活,当然,并非只揭露阴暗的东西,而是要对生活有所推动;他坦率地说,他曾承认过“邪书十四卷”(指巴金十四本文集)统统是毒草,但二十多年来在自己屋前屋后种着花草的小园子里散步,总也挑不出毒草来,只找到不少中草药,倘使朝夜焦虑,那就只好把草地锄掉,方能高枕无忧。他担心这种害怕毒草的病会蔓延,症状就是害怕写出毒草,终于什么也写不出来。
读这些笔调清新、含意深刻的短文是一种享受。文艺界一位同志带着赞赏的口气说:“这个巴金,文章一如他的为人:真实,不虚假;执着地追求,有一股子勇气。”
也是在《随想录》上,他谈及至今不能忘怀的一件事。十多年前,在围攻电影《不夜城》时,巴金受命写过一篇批判文章,奉上头“旨意”,说好不点作者柯灵的名字。柯灵同志记得,那篇稿子发表之前,巴金在一个夜里走上门来,尽管他说不出什么,却以沉默自责。为此,巴金背上了假批判的罪名。事情过去许多年了,他仍然觉得内疚,在许多场合讲这桩事,又将它写出来,严厉地剖析自己。
于是,人们自然会想到老作家对旁人的宽容。
曾经用激烈的言辞批判过他的同志,在巴金真诚的微笑面前,是十分感动的。一些参与过批判的同志到他家拜访,他还象早先那样热情,送书给他们,为他们的新作修改、润色,然后谦逊地问道:“这样行不?”有一个作过假证明的同志托人捎去口信,请求原谅。巴金回答说,“这些事过去了,我个人可以谅解,但是其中的教训,勿可轻易忘却。”
他现在常常要在老朋友的骨灰安葬仪式上致词、默哀,为那些有才华的人不能参加新的长征而惋惜。这样的时刻,他的眼前会出现妻子的身影,有人提出要为受迫害的肖珊举行一个同样的仪式,巴金拒绝了。他不愿意牵扯组织上的精力,宁可用他的悼念方式:将哀思诉诸文字。许多篇纪念亲人、友人的散文就是这样写成的。回忆往往触动着人的情思,于是,他更加怀念活着的朋友,感到他和他朋友们肩上的担子,越发重了起来。他给有四十年交往的剧作家曹禺写信,请求他丢开杂事,多写几个戏:“你是一个好的艺术家,我却不是。……(你要)多给后人留一点东西,把你心灵中的宝贝全交出来,贡献给我们的社会主义祖国。”
从事翻译工作的老朋友遇到难题,不免登门求教,老作家往往放下手头工作,走到堆满书籍的三层楼,蹲着,在十本厚厚的牛津大辞典中去一本一本地查找。
他也关心素昧生平的青年朋友,为他们的些微进步高兴。青年人的散文习作也好,小说新作也好,他都倍加爱护,生怕湮没了富有生气的萌芽。
他又恢复深夜工作的习惯了。每天,当远处火车的汽笛声划破寂静的夜空,谁家院里的钟声缓缓地打过十二下,他才停下笔来。白天的日程表也排满了:接待外宾,出席会议,阅读来稿,和业余作者会面等等,间隙时间还用来复习外文。有人劝巴金用一个秘书,他急忙摆手:“那我就啥子都写不出来了。”他只好“单干”:写稿、誊清、翻阅资料。当然还不忘记锻炼,每天早起散步,就在找不到毒草的园子里。
作品和人们的介绍将巴金的形象勾勒得更加清晰,这更促使我去拜访这位老作家。
现在,他站在我面前。一头银发,老花镜下透出两道深邃的目光。微笑的时候,却有一种孩童那样的天真。他不擅言辞,一口四川话,微微有点气喘。当话题转到未来的工作计划时,他显得很兴奋。许多要做而未做的事情等着他:赫尔岑的回忆录共八卷,除已出版的外,还有一百万字的中文翻译,这个任务很吃重,但必须完成;《随想录》要往下写,准备编成几个集子。还有一个心头的秘密可以公诸于众了:“我酝酿了一部长篇小说,是反映知识分子的遭遇的。”他的话带着颤音,并不掩饰创作的冲动。小说构思已就,他满有把握可以工作到八十岁。说着,他站了起来,挥舞着双手:“我能写,我还有激情!”
我望着老作家,仿佛看到他青年时代那团扑不灭的火焰,依然在他心头燃烧。他并不只是抚摸十年留下的伤痕,他相信牺牲不会毫无收获的,他大声地呼喊:要为祖国光明的未来献出一切。
我所认识的巴金,比肖像画上的更为真切、生动,因为我发现了他有一颗燃烧的心。
新华社记者 郭玲春
(本报有删节)
快速回复
限200 字节
 
上一个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