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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挽留不住的人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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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79-07-04
第6版()
专栏:

文学挽留不住的人
唐弢
古人类学家裴文中和植物学家蔡希陶青年时代都从事过文学创作,并曾经引起鲁迅先生的注意……
当鲁迅在日本放弃学医,开始从事文艺活动的时候,他的第一个设想是办杂志,准备介绍北欧和东欧各国具有反抗思想的作品。消息传开后,一个熟人连劝带刺的问鲁迅:
“你弄文学做什么!有啥好处?”
“弄文学的人知道学科学有用,这便是弄文学的好处。”鲁迅回答。
其实鲁迅并非反刺他,倒是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在他看来,科学是重要的,文学也是重要的,不过都得根据实际的需要有调节地运用它们。就在提倡文学运动的同时,鲁迅还曾写过关于科学的论文。
鲁迅谈到文艺和科学的关系时说,为使人类文明得到全面的发展,我们既需要物理学家牛顿,也需要诗人、戏剧家莎士比亚;既需要化学家波义耳,也需要画家、雕塑家拉斐尔;有哲学家康德,也得有音乐家贝多芬;有生物学家达尔文,也得有著作家卡莱尔。社会需要是多方面的,这是人类文明全部历史留给我们的启示。
鲁迅讲这些话的时候二十七岁,正是他开始搞文艺运动,说“弄文学的人知道学科学有用”以后不久的事情。他自己确实是一个深知科学重要、积极提倡科学的文学家。当他从事文艺活动以后,无论是在写小说揭露旧社会病根,或是作杂文抨击反动派顽固的日子里,总是一面留意着科学方面的新发明、新创造,宣传推广,一面又鼓励别人研究科学,哪怕是在文学创作上已有成就的人,只要他们愿意献身科学,有可能为科学研究作出重要贡献,鲁迅总是满腔热情地支持他们,关怀他们。从二十年代中期到三十年代中期,有两个人的小说创作先后受到鲁迅的热情赞扬,但他们终于走了和鲁迅相反的道路,放弃文学,去从事科学的研究:一个是中国猿人——“北京人”头盖骨的发现者、古人类学和古生物学家裴文中,另一个是深入西双版纳原始森林、决心发掘植物资源的植物分类学和植物栽培学家蔡希陶。
裴文中的故事发生得早一点,在二十年代中期。
他当时是北京大学地质系古生物专业的一个穷学生,从故乡滦县来到五四运动策源地的北京,斗争的狂飙已经过去,生气蓬勃的“民主与科学”的思潮还鼓舞着他。抱着热爱祖国的心愿,许多问题扑面而来:中国真的老大了吗?中国人的思想真的僵化到了不可救药了吗?他决定用科学的方法,研究一下这个古老民族的特点,因此选中了古生物学学科,一心一意地爱上它。不过贫穷时时困扰着裴文中。他和两个同学租住在一间简陋的公寓里,你有钱你帮助我,我有钱我帮助你,不分彼此,互相支援。有时穷到三餐不继,只得抱着个包袱上当铺。三个人分头弄钱。裴文中还到教会办的孔德学校兼课,钱不够,又向报刊投稿,什么都写。诗、散文、杂感、小说。他爱好文学,在二院(理学院)上课,常到一院(文学院)听鲁迅讲《中国小说史略》。但裴文中本人在报上发表文学作品,却没有什么大目的,用他自己的话说,无非弄几个钱来换饭吃。他是当时流寓北京的许多穷大学生中很有代表性的一个。
一九二四年秋天,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盘据东北的奉系军阀张作霖,用六个军的兵力分路进攻;以北京为立足点的直系军阀吴佩孚,派三路军抵抗,战事在山海关一带发生。滦县陷入火线。裴文中和几个同学得不到家乡的消息,奔走问讯,焦急万状,他将这种心情写入小说,题目叫《戎马声中》,登载在孙伏园编的《晨报副刊》上。孙伏园是鲁迅的学生,鲁迅也常为《晨报副刊》写稿,当时从全国各地到北京上学的青年,往往写些回忆童年,怀念故乡的作品,流露出一种饱含乡思的梦幻一样的感情,鲁迅称之为“乡土文学”。《戎马声中》写的是游学的青年,为了炮火下的故乡和父母而惊魂不定的实感,文字朴素无华,感情真挚热烈。鲁迅十分重视,认为这也是“乡土文学”的一种,却别有信手写来,不事雕琢的好处。
裴文中是有文学才能的,北京大学毕业后,一时找不到工作,最方便的办法自然是继续写小说,做一个文学家,但他没有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当时地质调查所和外国人订立合同,在北京西南四十八公里的京西矿区周口店进行发掘工作,工作队有个空额,便由裴文中去补上。从此,他起早摸黑,环绕当地人叫做龙骨山的一座馒头形的山地活动,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几乎踏遍了大大小小的洞穴。一九二九年春秋两季的发掘,都由裴文中负责,继一九二七年之后,这一年发现了更多“北京人”的臼齿和头骨碎片,说明人类祖先的确在龙骨山附近居住过。终于,一个重要的时刻到来了。十二月二日下午四点钟左右,在主洞偏北的下洞附近,找到了一个很完整的头盖骨。
五十万年前人类祖先的头盖骨重见天日了。这个消息立刻传遍全国,传遍全世界。随后,裴文中又找到许多石器、骨器、动物化石;还找到比“北京人”更接近现代人的“山顶洞人”的头骨。周口店提供了史前人类的模型,也留下一些可供悬想的他们生活的图景。裴文中根据研究心得,写了不少报告和论文,这些论文也象小说一样引起鲁迅的注意,因为生物考古学同样为这位伟大文学家所关心。一九三五年,裴文中去了法国,在著名史前考古学家步日耶教授指导下,得到巴黎大学博士学位。裴文中以后一直从事古人类学和古生物学的研究,成为这方面有数的权威之一,并且象世界上几个著名学者一样,于一九五六年获得了英国皇家学会会员的荣誉。
接着便是蔡希陶的故事。
那是三十年代初期,当裴文中的学术报告开始受到国际上注意的时候,蔡希陶还是北平静生生物调查所的一名练习员。一九三二年,这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从四川宜宾出发,沿着金沙江——当地人告诉他这就是《三国演义》里诸葛亮南征时“五月渡泸”的泸水——进入云南的昭通,又向西折回到四川的大凉山,和彝族奴隶主黑骨头订了盟。一个藏有各种各样植物的宝库的大门打开了!他采集标本,仔细整理,寄回北平。然后从大凉山南下云南,经过哈尼族、傣族、壮族、苗族人民居住的地区,直到红河南边的国境线上。两年多的见闻抵得上普通人的一生。如果说奇异的山花林木巩固了他研究自然的信念,那么,粗朴的风习人情又挑逗了他描写社会的欲望。蔡希陶爱好文学,常常独自写些什么,写得富于生活情趣。
从一九三三年起,通过陈望道的介绍,他向郑振铎、傅东华主编的《文学》投稿,短篇小说《普姬》、《四十头牛的悲剧》和《爬梯——一个赶马人的日记》,先后发表了;同时,又在《太白》半月刊上按期登载《四川的巴布凉山人》。他的语言精炼、独创,充满着边疆民族粗犷的气息。鲁迅是《文学》和《太白》的编辑委员,每一个陌生名字的出现,都曾引起他的注视和关怀。他读了《普姬》,读了《四十头牛的悲剧》,“蔡希陶”这个名字给他留下十分良好的印象,等到一九三四年十一月《文学》第三卷第五期发表《爬梯——一个赶马人的日记》的时候,小说以粗鲁的生活语言表现边疆底层人民的善良和不幸,使鲁迅深深感动。他一面读,一面用红笔加上圈圈,对作者大胆的、熟练的、深入赶马人内心生活的描写表示无限的赞许。
一九三五年的一天,陈望道请鲁迅在外边吃饭,同席有个漂亮的年轻小伙子。
“这是蔡希陶。”陈望道介绍说。
“蔡希陶?”鲁迅带点惊疑的神情自言自语,然后定睛看着蔡希陶,高兴地说:“你的小说很有气派,我还以为作者是个关东大汉呢?却原来这么年轻!”
他们谈到川滇边境少数民族的生活,鲁迅知道蔡希陶是研究植物学的,回忆自己想编而没有编成的《植物志》,油然产生亲切的感觉。后来,蔡希陶又写了以植物的生活和斗争为主题的小说《蒲公英》。这篇小说表现了作者渊博的植物知识和细致的艺术感受,得到新任《文学》主编王统照热情的推荐,也得到文艺界普遍的称赞。
文学创作对蔡希陶的确有很大引诱力,但是和裴文中一样,他也没有选择这条路。几年来,吃野菜,住山洞,出入高山深林,同各兄弟民族的头人——奴隶主打交道,蔡希陶已经给采集到的植物标本编了一万多个号码,他必须对这些标本负责,对他正在发掘的植物资源负责,祖国丰富的宝藏召唤着他,民族伟大的历史使命正在向他招手。“七七”事变后,他肩负着这个历史使命,于一九三八年再次来到云南,深入各兄弟民族多年聚居的地区,深入开满了杜鹃花和山茶花的风景如画、人烟阒寂的从未开发的地区。
新中国成立,蔡希陶从人民政府手里接受的第一个任务,是为祖国找橡胶树,他披荆斩棘,餐风饮露,出入沟谷雨林之中,终于在瑞丽找到两棵巴西种的三叶橡胶树,那是亚马孙河流域四十几种橡胶树中最好的一种;接着,又在孟连的丛林中发现二千八百株龙血树——过去认为只有非洲加那利群岛才有的血竭植物,和印度尼西亚生产的麒麟血藤有同样的疗效;以后,蔡希陶又为国家找到了土生土长的橡胶树,找到了生长最快的速生树“团花树”,找到了采石油用的“瓜尔豆”,找到了具有抗癌性能的“美登木”。
作为新中国的一位著名植物学家,蔡希陶有他自己的设想,有他自己的抱负,但他总是甜蜜地回味着一九六一年四月十五日,正是那一天,敬爱的周恩来总理接见了他;又总是反复地念叨着周总理关于植物的谈话,正是那段话,成为他几年来整个工作的指南。周总理说:印度的恒河流域和埃及的尼罗河流域,过去土地肥沃,草木丰茂,有人类文明的摇篮之称。由于森林受到破坏,水土不断流失,后来终于成了沙漠。我国甘肃省敦煌一带,看来也是这样造成的结果。接着总理看定蔡希陶问:“西双版纳和撒哈拉沙漠从左到右形成一条直线,正好处在回归沙漠带上,你注意到没有?”
回归沙漠带?蔡希陶不是没有注意,只是不曾往那边想,不曾将西双版纳原始森林和撒哈拉大沙漠连在一起想。至于保护森林,防止水土流失,一定要小心开发,他一刻也没有忘记。前不久还读过美国植物学家理查斯写的《热带雨林》这本书。理查斯认为世界上郁郁苍苍的热带雨林,按照现在这样开发下去,终有一天会变成沙漠,也许就在这一百年内。鲁迅生前也曾对“林木伐尽,水泽湮枯”提出警告,他说:“沙漠之逐渐南徙,营养之已难支持,都是中国人极重要,极切身的问题,倘不解决,所得的将是一个灭亡的结局。”植物学家蔡希陶完全懂得这一点,也始终关怀着这一点。
不过,周总理的话仍然引起了蔡希陶的深思。这位植物学家认为:不尊重自然演替的客观规律,乱垦乱砍,人类最终必将受到大自然的惩罚;相反,只尊重自然演替的客观规律,听之任之,又毕竟无法使大自然更好地为人类日益扩大的需要服务。科学的使命在于:研究规律,利用规律,控制自然,改造自然。从那以后,有关多层多种植物群落的试验,就成为蔡希陶领导的云南热带植物研究所的一项重点工作了。
他们划定二百亩地,选择枝干高矮,植根深浅,需要阳光和风力的程度不同的植物,种在一块,如橡胶树和大叶茶,一个挺拔,一个矮壮,组成“二层楼”。又如橡胶树、萝芙木和千年健,或者橡胶树、金鸡纳和砂仁,高低不一,层次分明,组成了“三层楼”。实践证明:在橡胶林里间种耐荫性或者喜荫性的植物,不仅土地利用率可以提高百分之五十到六十,而且在这些乔木、灌木、草本植物之间,从高空深入地底,形成一道虽不接触而仍相联系的城墙,相互依赖,相互补充,这样便更有利于保持水土,不使流失。
中国著名植物学家蔡希陶和他的合作者们,根据几十年来实践的经验,在改造大自然方面,终于提出了这个人工培植多层多种植物群落的大胆设想。在国内,同时也在国际,都被认为是一个重大的创造,一个可以付诸实施的科学的发明。
裴文中从地下掘出一部人类古老的历史,不是几百年几千年前,而是五十万年前的历史;蔡希陶又为人类改造自然,生存发展提出了自己的设计,展示了未来的绵延不绝的一个画面。虽然鲁迅没有见到他们全部的重要的成就,但是,这位伟大作家主张人类文明应当全面发展,既需要科学,也需要文学,可以从实际出发有调节地运用。他自己当年放弃科学从事文艺运动,自然也不妨有人走和他相反的路:放弃文学去从事科学研究。从鲁迅对生物学——尤其是植物学和古人类学的精深造诣看来,从他当时直接间接地了解的裴文中和蔡希陶的专业才能看来,他的这种主张,决不是信口闲谈,随手写出,而是总结了人类文明的历史经验,完全经过深思熟虑的了。所以鲁迅尽管十分欣赏裴文中和蔡希陶的才气横溢的创作,但又认为:他们还有更加绚烂的一面。他们都是文学挽留不住的人。
“学科学有用”,鲁迅确实是一位深知科学技术具有伟大的革命意义,自己一直进行着精神生产的不朽的文学家。
(《鲁迅的故事》之一,本报有删节。本书即
将由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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