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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如血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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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79-08-15
第6版()
专栏:

残阳如血
〔报告文学〕
菡子
丙辰年初彻骨的寒气侵入了老周的心府。在悼念敬爱的周总理的哀乐声中,四魔竟敲起了妄图倾覆我们伟大祖国的丧钟。老周接到要他参加“批邓”学习班的通知,年近花甲的他,抹去脸上的泪水,挟着一个小包,毅然出走了。在长途汽车上,他凝神注目接近家乡的土地。“沧海横流月,归去有田园”,他本以古人的诗句聊以自慰,但随着他发现江南的土地竟也逐渐贫瘠,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走出东门,他跨过回村的石桥。桥洞上“打倒伸向溧阳的黑手周利人!”的字样,还依稀可辨。他凄然笑了。四十年前比这还早些时候,他走过这座石桥去参加革命队伍,那时他曾频频回首,看着燃烧中的小城,受难的家园。大军过江,他参加了解放家乡的战斗。大跃进时代,他回江苏担任省农办副主任,到自己的家乡溧阳县马垫公社张巷大队蹲点;一直到七十年代初期,当他被以莫须有罪名诬为反革命及“五·一六”死硬分子,被打断了三根肋骨,踢去了两颗门牙,在奄奄一息之际,他还是设法把仅存的三百元支持大队养猪,这就是“黑手”的来由。现在,他急匆匆从田里抓起一撮泥巴,和路上看见的一样,也是板僵白土!几年来的乱捣腾,把地种成这样,对不起土地,对不起子孙呵!
残阳如血,照着他四十多年来走过的路。这条乡村泥路坎坷不平,雨雪过后,烂泥拌着冰碴的路面,正预示着明天的路更难行走,但他还是象年青时一样的爱它。他走着走着,天色已晚,在一片黑暗中,在大学学过农业、又搞过几年农办的他,有点心酸地设想着三年改变张巷大队面貌的宏图;走过村头的坟茔,他摇了摇头,但忽然在心中闪现一缕亮光。
张巷大队的上空一片乌云。年前的产量比十年前少二十万斤;每人平均收入也仅四十四元。大家拉长了脸,听那广播里叫着“一切不能冲淡批邓”。党支部的老班子原是挺硬的,没让冲垮,但提起种田,大家心就寒了:一脚踏过水田,泥脚刚提起来,留下的脚塘里就汪了一膛清水。这时上面正逼着多种双季稻,老周主张顶:“等我们养好猪,有了肥料,过两年你不叫种双季稻,我们还手痒呢!”这一年他们因地制宜,量力而行,再加年成好,下半年猪肥就起了点作用,当年产量达到历史最高水平七十三万多斤,人们的收入也增加到平均八十三元。
说起养猪,老周真是尝够了酸甜苦辣。大队办一个种猪场的计划,开头连几个支委听了也咋舌;现在自称眼睛只看着脚底下的社员,大都笑着承认当时背后没少骂老周:“谁不知道这大耳朵(猪)是个开口货,一天只知道吃!办猪场是痴子才肯做的事。”“四条腿不如鼻头管冒烟(烧窑),不看人家队上哗哗进账五千块。”“他来没有好事,不想想上趟盖了十间房子捉来十只猪,现在只落得一堆破砖烂草。”为使土地肥沃起来,使大队富裕起来,老周有个以养猪为中心的农、副、工“一条龙”的生产计划,他跟几个支委磨破了嘴唇皮子,支部终于派个副业队长跟着他去捉猪。这一年他们陆续捉回五十五头母猪,五头公猪,都是上好的新淮、新宁品种,黑毛油光水滑,短颈宽背煞象两个脊板。也许是由于它们的祖先是由家猪和野猪交配而成,它适应性强,能吃生冷粗糙的食品,却长着傻大个儿。捉来二三十斤的仔猪,五个月就能长二百五十斤,也有二十个月长八百八十斤的。他们过节宰过一头,除四十六斤板油外,滑肉有五百斤。连户上养的猪在内,大队很快一人一亩一猪而有余。
老周走南闯北,袋里装着一叠自报自销的车票,手里拎着穿通了的鞋子,在那忧患的日子里,人们对这个吃尽苦头的老干部,充满了多么深沉的友爱!他们给了他互相支援兴办农业的信念,重振家园的希望。他的生命是旺盛的,还在他被打伤之后不久,他得到一个“幸运”的差使——捉鱼。每天要交十五斤鱼给干校喂鸡。他的双手和脑子一样灵活,起早摸黑在外面转二三十里,不但完成任务,还可以多捉几斤鱼,他常常悄悄给受苦生病的同志送点去,自己有时也饱餐一顿。他一天劳动强度大,有鱼吃,肚子也填饱了,说来也怪,那打断的肋骨却因此很好地愈合了。太阳晒出他一身钢筋铁骨,连蚊子也叮不进去,他变了个硬铮铮的老渔翁。在张巷,他又成了道地的老农了。夏天他晒得黑亮的脊背,雨水滑溜而过,比穿了蓑衣还爽快。他割麦、栽秧、挑担,二十几个小伙子跟在他后面,牙齿直龇。秋天,他跟大家一起修建了一排排的猪舍。他是远近闻名的“夜游神”,在外面办事,三更三点也要赶回猪场,有时披星戴月,有时风雪交加,迟睡的人们不免关注张巷途中忽明忽暗的灯光。自然,他不带电筒的时候也很多,有次竟跌在沟坎里。寒冬腊月,猪是最难伺候的,吃食都要烧热;夜半要赶它们出来撒尿,同时把尿湿的稻草,弄污了的泥地打扫干净。母猪在寒夜下崽,更要精心伺弄。这些事老周都要亲自动手。三年计划中的第一个寒冬,他接受了多少严峻的考验呵!
清除“四害”,是对他们最大的鼓励和解放,可一九七七年党的十届三中全会以前,老周心里并不轻松,他在观望着邓小平同志出不出来,毕竟老同志有老同志的想法。老周与支委们经常议论政治与经济、工业与农业、六畜兴旺与五谷丰登的辩证关系,他们确定这一年的方针仍是大干实干,加上一个闷干。他们一不伸手要钱,二不请人支农,三不登台宣传,拿定主意悄悄干。但张巷还是在地平线上跳出来了。它有高耸的水塔,平整的土地(光一九七七年就挑了十万土方),瓜蔓水莲的绿色世界,大块的沼气池,八百斤的大猪,不用除草一根苗就能发棵的“杂优”丰产片,还有自建的粉丝厂、豆腐坊。办这个那个,除公社在此蹲点的农技员和兽医,没有一个外人,人们看到的这一切,都出于张巷社员的双手和心齐。他们也看到在张巷赤脚扒地的老周,“这种干部多点,到共产主义才有指望!”沿途啧啧有声,自然而然传遍全县。
这一年的稻子抽穗期间,碰到两场特大风雨。台风在江南平原登陆,历史上少见。经过两次突然袭击,有的老农对遭罪的稻田说:“真想朝它哭”,不过看到张巷的宝贝“杂优”,虽说也遭了害,还是该朝它笑的。精心调治的结果,单产还有八百出头。
办沼气的时候,也有一场风险。老周到处考察,请了技术员来指导,可是并不顺利,大雨塌方,不久有人在沼池抽烟,烧死了一个。老周急得淌眼泪,保守的人还讲闲话:“我不相信猪粪能当柴烧。”后来终于成功,老年人还来闻闻沼气烧的开水究竟臭不臭呢!除了烧饭、烧猪食、设澡堂外,每户每天起码泡五壶开水,全队每年节省柴草三十六万斤。
养猪方面,老周更是吃了“豹子胆”了。这一年他又帮大队培养了三十八头母猪,三头公猪,并为它们的食料探索各种合理合法的门路(公家只肯出四十只母猪的饲料券)。伺候这些“开口货”,老周何止胆大。牲畜是哑巴,老周却不仅摸透了它们的脾性,还熟悉它们的“语言”。他夏天替它们赶蚊子,冬夜给它们换铺草。对病猪、产仔母猪更照料得无微不至。偶尔上友人家吃饭,看见有鱼,他抢着啜鱼头,剔鱼刺,然后就笑着讨个旧信封捡回去喂猪。有次曾请人尝一尝刚从山东带来的苹果,笔者有意削成荸荠大小,他看着拖下来的厚皮直笑,后来连最后的两个小苹果一起,赶快送给他的病猪去吃。两个七八百斤的肉猪送县展览,他每天必去看望,就怕它们掉膘。儿子、女儿结婚他都没有参加,只老伴患癌症开刀,他才上街提了两条鱼急匆匆赶到南京。节假日他邀儿子、孙子到张巷看猪,他认为这是对他和对家庭莫大的安慰。他不仅自己如此,还带出一支忠心办多种经营的队伍。他日夜操劳,只盼猪场成为大队的“有功之臣”。在这一年的特大灾害中,社员们的分配比一九七五年还多二十元,猪场支付了一万五千六百元投入分配。它的特殊功勋还在于:三年来提供邻省和集体种猪二千六百多头,苗猪六百多头;为中央农业部中检所和四省一市生物药品所提供了九百四十三头无病害药物用猪。“明蚀本”的养猪场进账四万多元。接着还养了鸡、鹅、鱼,三年来收入近一万六千元。全大队实现一亩三猪。
一九七八年也不平静。先是县里发来的稻种出苗不齐,那时正是老周跌得晕了过去被抬进了医院。在他的当门牙齿被踢去以后,其他的牙齿也都动摇,只好陆续拔掉,做了一副假牙,扣在后面的牙上。这次跌跤对假牙冲击特别厉害,被砸毁在跌倒处的石板上。他醒来一摸:“还好,连牙根一起拔出来了,要不,起这埋在肉里的半节子,起码要费几个钟头。”他幸运地说着,瘪着嘴,赶快找稻种去了。后来他中暑又被逼住院,县委派人去交代请他休息两天,他说他得的是硬病,与体质无关,两次住院其实是个误会。他还夸耀在医院体险的结果,若不是他已过了六十二岁,简直可以服兵役!真是铁打的老周呵!
有了水塔、沼气池,带来了水和热;面对着十万担粪怎么下田,他们的想象又展开了翅膀,于是他们办了粪塔,埋了水泥管道。在土地拉平成畦以后,可以进行大面积的喷灌。他们还适应这些和房屋建筑的需要,又办了混凝土预制品厂。夏天出现少有的干旱,他们提早买了发电机,利用沼气和柴油混合发电,马达声昼夜不断。人们自己也有点奇怪,三年不到,张巷要水有水,要电有电,夜间一片光明。可老周的背脊似乎有些驼了,这是谁也说不得的,连他的年龄也不准问。他说你们该打听张巷大队当年的收成。因为在这大旱之年,粮食又比一九七六年历史最高水平净长二十万斤,每人平均收入增至一百二十四元,农业生产成本却一再降低。这个人口、土地都不满八百的大队,三年来还积累了二十六万多元的固定资产。这些数字也许并不惊人,但张巷的老老少少笑逐颜开,每个诚朴的农民都知道这个果子是怎么摘得来的。
老周也不止关心张巷的收成。这个庄上的“小娘舅”史秀清,是个外来户,一个孤人,老了,瞎了。从浴室开汤的那日起,老周就托人驮他来洗澡,今年过年,还特地请人燉烂一只母鸡送给他吃。大队忠心耿耿的会计周洪宝,还是年青时候“冒犯人权”,被判过六个月的徒刑,他只得心里“活做共产党的人,死做共产党的鬼”,老周跟他心贴心,今年,他建议让他入了党。
三年了,这第三个春节,老周不仅自己留在猪场,还把老伴邀了来。年初二的联欢会上,他领头唱了年青时唱过的山歌,也象年青时那样,面对着墙拉开他的嗓子。听着他有点嘶哑的声音,老年人心疼他又忙累了一年;张巷以他自豪的年青人想着:他这么大的能力该去负责更大一点的工作吧!那几天省里也确有电话催他回去谈工作,于是不少人也惋惜地想着:唱了这回要到什么时候再来?直到四月,他才真的去镇江地区当副专员,但他立即讨了蹲点的任务,分管这一片,重点仍在溧阳。每到溧阳,他仍在猪场过宿,并向邻近的三个大队“攀亲”。每当人们问他怎么这样迷恋猪场?他眼里亮晶晶的,显露着那样聪明而戆厚的笑,这是他心连广宇的反映,看着张巷的红墙绿野,他总是这么笑着。
一九七九年春,溧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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