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乎“喝饭”的说法 [复制链接]

第5版()
专栏：

　　类乎“喝饭”的说法
叶圣陶
咱们说“吃饭”“喝茶”，谁都不会说错。有些地方也说“吃茶”，可是决没有说“喝饭”的，因为“饭”根本没法儿“喝”。北京人说“喝稀饭”。是“稀饭”，当然可以“喝”。
然而类乎“喝饭”的说法非常普遍，看报，看杂志，随时可以碰到。印在报上杂志上的是文字，似乎应该说写错。实际上文字依据语言，写错就是说错。语言又是思想的工具，说错也就是想错。如果谁说了“喝饭”，他不但说错了话，而且想错了心思，仿佛他以为“饭”可以怎么样“喝”似的。
所谓类乎“喝饭”的说法就是相关的动词跟名词搭不拢来。
现在举一些例子来说一说。这些例子是我的朋友朱文叔先生搜集的。为了方便，他每天看《人民日报》作摘记，记下的并不限于这一类的例子。
（一）我国营贸易公司在全市开展零售店——四月十日第一版《统一财经工作发生显著效果京沪物价开始稳定》
（二）接待旅客行囊——四月六日第一版《中华全国总工会常务委员会批准搬运工会全国代表大会的决议》
（三）美国外交人员捏造各种诡计——四月六日第一版《真理报记者报道美国在埋葬联合国》
（四）而且可以希望我国与苏联和其他友好国家的一般经济合作事业的光明前途——四月五日第一版《社论》
（五）我们的目标是可以提前实现的——四月四日第一版《中苏合股创办公司有助我国经济建设首都人民咸表拥护》
（六）各地编的冬学政治教材内容较深，为一般冬学教师所不能胜任——四月四日第三版《山东怎样解决冬学师资问题》
（七）改造负担——四月四日第二版《束鹿春耕形成自流》
（八）保证了中国迅速增长的国民经济及国防的需要——四月十二日第一版《中苏经济合作的伟大意义》
（九）已取得显著成绩——四月十六日第一版《一个月来各地认真执行统一财经决定的成绩》
（十）已收到不少成绩——同上
（十一）贯彻工程质量——四月十六日第二版《山东第一期治黄工程大部完成》
（十二）我们今天才体会到西北建设的光明——四月十八日第三版《到处是富源和勇敢的人民》
（十三）挽救了大批灾民——四月十九日第二版《寿张的第一期复堤》
（十四）打败了蒋匪舰艇的巡逻——四月二十一日第一版《告海南岛国民党军官兵书》
（十五）严禁在地内乱踏、打闹……等现象——四月二十一日第四版《京市学校生产委员会第六次会议决定加强生产领导克服目前学校生产缺点》
（十六）揭发了许多无人负责以及与此相关联的纪律松懈等现象——五月九日第二版《东北公营各工矿企业普遍建立生产责任制》
（十七）凡挂名领薪之人员一律截止——五月九日第一版《天津私营机器染整业劳资订协定克服困难》
（十八）并望该厂全体人员防止任何自满情绪——五月九日第二版《东北人民政府主席高岗检查沈阳冶炼厂》
（十九）及时解决民工各种思想顾虑——五月十二日第一版《华东进行江淮干堤春修及导沂》
（二十）民工送粮回家约解决了八万家属的灾荒——五月十二日第一版《苏北开凿唐豫河竣工》
（一）例里的“开展”通常只说“开”，用个双音词就是“开设”。大概作者的意思是在全市逐步的添设零售店，有发展的意味，所以用了“开展”。可是“开展”只能跟一种业务或者运动搭拢，零售店是店，不是业务，零售才是它的业务。
（二）例的“旅客行囊”不需也不能像客人一样的给它“接待”，是不用细说的。
再说（三）例。凡是“捏造”的东西都是准备公开的，如准备说给人家听的消息，准备拿给人家看的证件。“诡计”是藏在心里头决不肯公开的。“诡计”也可以说出来干出来，可是在说出来干出来的时候，决不肯说明我这个是“诡计”。这儿当然不是美国外交人员自己说，是咱们说，认定它是“诡计”。要搭得拢，说“想出”就成了。
（四）例的骨干是“希望”“前途”，这叫人想不明白。咱们可以说“有”怎么样的“前途”，也可以说“希望”“有”怎么样的“前途”，可是没法说“希望”怎么样的“前途”。
“目标”是摆定在那里的，按照“目标”做到了，就是“达到”“目标”。可是（五）例用了“实现”。跟“实现”搭得拢的是“计划”“理想”一类的名词。
（六）例说冬学教师不能“胜任”“政治教材”。凡是说“胜任”不“胜任”，都指工作而言。“政治教材”不是工作，教学“政治教材”才是工作。作者的意思当然也是教学“政治教材”，可是没有正确的说出来。
关于（七）例：无论精神上的“负担”，物质上的“负担”，“加重”“减轻”或者“调整”是可以的，可是不能“改造”。
（八）例的骨干是“保证”“需要”。比方说，张三有吃饭的需要，李四“保证”他的“需要”，是不是等于说李四“保证”给张三吃饭呢？这是够叫人糊涂的。李四答应给张三吃饭，是“保证”“供应”张三的“需要”，或者说“保证”“满足”张三的“需要”。
（九）（十）两例都说“成绩”。“成绩”是做出来的，可以说“做出”。已经做出来了，可以说“有了”。“成绩”不是外在的东西，所以跟“取得”“收到”搭不拢。
为了节省篇幅，二十个例子说了一半儿吧，余下一半儿请读者自己去研究。还有两个例子可以说一说。
（廿一）它对全国的财政建设和经济建设将发生巨大的影响和有力的援助——五月九日第二版《生产建设性的东北财政》
（廿二）以严格建立和准确执行财政预决算制度——同上
前面的那些例子都是一个动词跟一个名词搭不拢。这儿（廿一）例是一个动词对两个名词，一个搭得拢，一个搭不拢，（廿二）例是两个动词对一个名词，一个搭得拢，一个搭不拢。“发生”“影响”是不错的，但是，“援助”怎么“发生”呢？说“建立”“制度”毫无问题，说“执行”“制度”就可以讨论。上级发下来的命令，会议作成的决议案，咱们照着办去，这是“执行”。“制度”是成套的规定，规定妥当了，叫做“建立”，照规定的办了，叫做“施行”。譬如机关社团都有会议制度，咱们从来不把参加会议说成“执行会议制度”，可以证明“执行”跟“制度”是搭不拢的。不过在（廿二）例里，如果把“施行”调去“执行”，就成“准确施行”，还是不妥当，毛病又在“准确”了。
我写这篇小东西决不是挑人家的眼儿。我诚恳的希望大家写得正确，也就是说得正确，也就是想得正确。报跟杂志的影响太大了，我只怕以误传误。如果编者跟读者认为这还有点儿意思，以后再可以说些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