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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音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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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79-09-12
第6版()
专栏:祖国万岁

乡音
李季
少小离家,乡音难改。许是因为我的口舌笨拙,学习语言特别低能,到现在我还带着满口浓重的河南乡音。
记得我第一次被分配到一个连队去当文书,当我背着方楞四正的背包,穿着盖过膝头的褪色军衣,拖着一双不合脚的太行山特有爬山鞋,走进连部,向经过长征的连长、指导员,立正敬礼,喊了声“报告”的时候,连长连声笑着说:“欢迎,欢迎。”接着他亲切地抚摸我的军帽,问我道:“你是个河南娃娃吧?”
那时候,我还是个稚嫩的未经风霜的少年。他怎么一眼就认出来我是个河南人呢?为这件事儿,我暗自纳闷了好几天。
“你这个小鬼,你那满口的河南腔,不就是自带的籍贯登记表吗?我也是河南人,咱们还算是同乡呢;不过,在咱们革命队伍里,不讲这些,大家都是革命同志。”
这是我在漫长的生活途程中,最初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家乡口音,竟是如此惹人注意,竟成了我的“自带的籍贯登记表”!
随着年龄的增长,东奔西走,在巍峨的太行山野,在奔腾的黄河两岸,在葱翠的黄土高原,在莽莽的三边沙乡,不少和我同龄的来自祖国四面八方的战斗伙伴,都改变了自己的乡音,而我的一口浓重的河南话,却怎么也改不过来。
并不是觉着自己的乡音特别悦耳动听,倒是在不少时候,我还常为自己的愚钝笨拙而悄悄埋怨。但是,乡音呵,那曾经生养了我的中原大地,那曾经以苦涩的乳汁哺育了我的苦难人民,所铭刻在我身上的印记,不论是随军转战山南海北,还是远涉重洋作客异乡,无论在什么时候,我的心窝里,对它都怀着热呼呼的很难用普通语言说出来的亲切味儿。
不仅仅是乡音,对于儿时曾经入迷般喜爱的鼓儿词和高台曲(现在称作曲子戏),我也怀着深深的爱恋之情。有谁不喜爱,有时甚至是偏爱自己的家乡戏呢?在百万大军渡江南下前夕,我正在洛阳西工一个职工干部学校当秘书。当我知道同一个办公室的一位青年同志,不但会唱而且会拉板胡,能够自拉自唱曲子戏时,我简直高兴得象个孩子似的跳了起来,几乎是每天晚上,都要请他弹唱几段。那是一些多么美妙的夜晚呵!现在回忆起来,犹觉余音在耳,甜滋滋的。
我曾经想过,倘若不是在那战火纷飞的动乱年代,在一位受我终生尊敬的小学老师的热心安排下,我象夜幕笼罩中的一只幼蛾,飞扑向闪耀着太阳般光辉的宝塔山下,我的生活道路会是怎样的呢?答案是多种多样的,其中之一就是:我很可能成为一个曲子戏的蹩脚演员。
在火红的社会主义建设年代里,我几乎踏遍了祖国的每一个大小石油矿区。在祁连山麓玉门油矿的油井旁,在克拉玛依的帐篷里,在大庆干打垒的小屋中,在大港、胜利油田贴临大海边的钻台前,我曾多少次同那些和我操着同样乡音的英雄建设者们,亲切交谈,共叙甘苦欢乐。最难忘,在风雪的柴达木,一个冬日的深夜,我们因汽车出了毛病,夜半敲门,向一个野外地质勘查小队借宿。在黑茫茫的夜色里,米粒大的冰雪颗子,扑打着面庞,冒着冷彻入骨的严寒,我刚刚喊了一声,帐篷门就吱喽一声打开了。原来这是小队汽车司机的宿舍帐篷。我们受到了异常热情的接待。
“河南人吧?”在递过一杯热茶的同时,年轻的主人闪着机灵的眼神,冲我问道。
“你怎么一见面就知道我是河南人?”
“还没见面,听你头一声叫门,我就听出来了。”
“那你呢?”
“小地方驻马店。……”
亲爱的朋友,我不知道你在这种时候,会是怎样想的,我是完全被这种沁人心脾的乡音陶醉了。在这一瞬间,我骤然感觉到,我那镶嵌在祖国大地上的可爱的故乡,和那质朴憨厚的乡音,它是多么亲切而富有诗意的呵!
就象影子似的,每一次遇到这种时候,照例会勾起我对家乡故土的怀念。离别家乡后,四十多年间,除了几回短暂的停留外,我竟没有一次能回河南长住一个时候。解放以前,不去说它了。解放后,由南而北,从西到东多次变换工作岗位,始终也没能够遇到一个这样的机会。尽管如此,差不离每隔三、五年,总会乘坐火车,从故乡土地上一趟一趟经过。行车时间,如果碰巧是在白天,那自然可以使人饱览家乡景物,比照沧桑变幻。而我多年来,却多半都是赶在夜间,特别是在午夜前后。这也自有另一番情趣。当我驱散睡意,大睁两眼,紧紧贴伏窗口,贪婪地望着一座座整洁的寂静小站,转眼逝去,偶而还可以看见铁路近边的村镇,依稀还闪亮着簇簇灯火。而那与铁路平行,被流星般一闪而过的盏盏路灯,映照得时明时暗的乡间公路,却总象一条长长的扯开心灵闸门的绸带,使我心潮翻滚,难以平静。我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年代,又见到一辆辆轱辘车(木制的独轮车),沿着黄尘滚滚的大路,吱吱扭扭的迎面推来。推车人干柴般的骨架,菜黄色的脸庞,拖妻携子,逃荒他乡。多少人走不出十里八里,就一头栽倒在大路边上……。这是儿时的记忆。等到稍微年长了几岁,留存在脑际的,却是另一番景象:赤日炎炎,一串串被绳索捆绑着的“壮丁”,象是一群被贩卖的牲畜,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呵,走呵。哪一天没有人因病累折磨而无声的横倒在黄土没脚的车辙印里!
在抗日战争的年代里,烽烟遍地,音信隔阻。从报纸上的点滴消息里,我知道母亲般的中原大地,正处于死亡线上,正被“水、旱、蝗、汤”折磨成一座活地狱。那时候呵,我只能在长途行军的短暂休息时,在太行山密林中长满青苔的石壁上,在清漳河畔细软如泥的黄沙滩上,用石块和木棍,歪歪扭扭的写下:
为了苦难的家乡人民,
为了母亲般的中原大地,
狠狠地打击日本侵略者,
誓死保卫抗日根据地!
保卫太行山就是保卫家乡,
为他也就是为了你!
多少回呵,我和战友们一起,一次次在“保卫家乡,保卫黄河,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的战歌声里,投入到反“扫荡”的战斗中去。
列车到达郑州车站,站台上灯火通明,南来北往的旅客,上上下下,熙熙攘攘。趁着停车时间较长的机会,几乎每一次我都混杂在潮水似的人流里,在站台上漫步倘佯。亲切的乡音,熟稔的乡土,这使我不禁想起了一九四九年春天。那时我刚从华北来到河南,从开封、郑州、洛阳铁路沿线,在城市,在乡村,在每一个大小市镇,到处都能见到数不尽的牛车、马车和人拉的架子车。车队象长龙,象洪流,沿着大路、小路,无尽无休地向南开去。那时铁路还没有完全修复通车,摧毁蒋家王朝的百万雄师所需的多少袋粮食,多少万发炮弹,多少吨战争物资,不都是由这位历尽苦难,饱经忧患的中原巨人的铁肩膀,日连日,夜连夜,搬运到渡江前线去的?
当列车缓缓驶过黄河铁桥,心潮象桥下滚滚的黄河激流。我的生身母亲呵,此时此刻,我是多么想把最热烈的祝福,最虔诚的敬意呈献给你!在建设社会主义的岁月里,你含辛茹苦,为祖国贡献了你所能贡献的一切。而在林彪、“四人帮”那伙丑类们制造的十年浩劫中,你又坚如铁石,承受了骇人听闻的暴行摧残。你虽然遍地鳞伤,但却坚强不屈。在新曙光照耀的征途上,你又挺起腰身,抖落身上的污泥尘土,迈开大步,继续昂首向前进发。你的千千万万个儿女,有谁不为有你这位母亲而感到光荣和骄傲!
今天,我正同一群战斗在塔里木盆地的石油勘探工人,迎着炽热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阳光,站在银装威严的喀喇昆仑山麓,放眼展望无际的茫茫戈壁,在高峙云天的巨型石油钻井架前,纵情地畅谈着石油勘探的美好远景。
“听口音,咱们象是老乡吧?”他们中的两个小伙子,试探着向我说。
这真是他乡逢亲。在祖国最西边的戈壁荒原上,意外地碰到这些在南疆工作的虎气生生的年轻人,乍一下,我真想同他们挽手相抱,欢跳起来。我们谈石油,谈边疆,谈四化,谈家乡。最后,还没完没了的谈论着河南今年夏天的大丰收。
昂首东望,万里寄语:家乡呵,你的儿女们,日日夜夜,无时不在怀念着你!报纸上,广播里每一条家乡人民为社会主义现代化的胜利捷报,对他们都是一个鼓舞,一个喜讯。如同你曾赋予他们的难以忘怀的乡音,在新长征的进军路上,他们决不会玷辱你的光荣。在由各民族、各地区千百种乡音和谐地编织成的祖国社会主义现代化的雄伟的大合唱中,我们的乡音哪,将一定会是乐曲中美妙动听的一个音符。
一九七九年八月于新疆喀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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