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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怀孟超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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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79-10-10
第6版()
专栏:

我怀孟超
楼适夷
孟超写了一个昆剧《李慧娘》,预演时送我一张戏票。我因为听不懂,不大看歌剧,但地方戏,昆曲,有时也看看。那天戏场上熟朋友很多,李慧娘鬼魂上场,高歌曼舞,的确看得叫人入迷。严文井同志恰巧坐在我旁边,他一边看戏,一边轻轻对我说:“你看孟超,老树开花了。”他把这话对我说,我知道这是对我的好意的鼓励,可是我却惭愧得要命。我和孟超,以前都算是太阳社的人。他写诗,我写些乱七八糟的短篇。大革命之后,大家都是“破落户子弟”,有点“吊儿郎当”,气味相投。他说:“你叫建南,我就叫个建北,咱俩结个兄弟吧。”他出了一本小小的诗集,归入总名《轱辘小丛书》中,我爱读诗,虽然内容和书名均已忘记,但的确记得他送了我一本。我很欢喜,他向我提出,要我也编一本,我一口答应。可是轻诺寡信,我是常常打赖皮的,结果没有编成。后来我在上海呆不住,跑到日本去溜了一趟。两年之后,我回上海,“左联”早已结成,可是见不到孟超了。人家告诉我,他“改行”干“实际工作”,(那时我们弄笔杆子的不算实际工作)现在蹲在牢里。从此不知消息。一直到抗战以后,才知道他在桂林写杂文,搞戏剧。解放后,他果然是一个戏剧家了。隔行如隔山,我们往来不多,只有时在一家澡堂子里见面聊天。是他告诉我的:中午上澡堂,人最少,可以避免排队。也是他告诉我的:这澡堂从前是我们地下党的一个据点,有的同志路上被特务盯上了,往这家澡堂一溜,进来换套衣服,打后门溜出去,把尾巴甩掉了。所以我们常在这儿见面。澡堂里的那些服务员都认识他,也知道传诵一时的《李慧娘》出了“毛病”。见我去了,老问我“老孟现在怎么样了?”大家很关心他。我当时也不大懂,为什么反贾似道就算“反党”,难道我们伟大正确光荣的党里还有个贾似道么?这棵开了花的老树,因此几乎被砍了当柴烧。孟超的背越来越驼了,美丽的李慧娘成了“恶鬼”。有人写了一篇《有鬼无害论》,马上被打成了“牛鬼蛇神”,一时鬼气幢幢,到处见鬼,大家怕鬼怕得要命。我这个人很浅薄,深自庆幸,觉得自己“懒有懒福”,“老树”没“开花”,总算幸免了。那知不久也变了“牛鬼蛇神”,同孟超一起进了“牛棚”。“牛棚”中孟超是个名人,常有外边的“革命小将”闯进来问:“谁是孟超?”孟超只好站起来承认,于是两扇耳光,一顿拳头,还用鸡毛掸子抽他的驼背。孟超一声不作,低着头挨打,看得我心里寒凛凛的。
好了,我们大家都上了干校。“连”里那位专门管我们的同志,对孟超说:“孟超,你是中央专案,不归我管,我只管你的生活。”说着,就把手伸出来:“孟超,来包‘红牡丹’!”于是孟超每天得供奉一包红牡丹香烟。因此他可以呆在“干校”里,不下地,有时上菜地去赶赶鸡。特别给他一个任务,当“天气预报员”,因为他有一只收音机。一到时间,就万事抛开,听取天气预报的广播,然后在食堂门口的小黑板上,用粉笔写上明天天气如何如何。因为干农活嘛,气象预报是很重要的,他对这件事很负责。
在干校里“锻炼”的同志,每年可以回京探亲,但我们是“牛鬼蛇神”,不行。我们有时也偷偷地搞点酒喝。一次我喝了几杯,对孟超建议:“你不是有个理论权威的阔同乡,对你很好吗,那天看了预演,还特地向你祝贺,请你吃烤鸭子!你为什么不给他写封信申诉申诉,也许可以早点解放。”孟超不作声,撅着嘴摇了摇头,我也就不再说了。
干校里每天得到井里去吊水,孟超提了半桶水,把腿骨跌断了。治了好久,总算又能披着破棉袄,拄着青竹竿,默默地走来走去,站在菜地边,“呵嘘,呵嘘”地叫着,赶那些老乡们放出来的老母鸡,免得它们糟踏菜苗。后来他家里死了老伴,居然恩准回家一次,可见“红牡丹”是颇有特效的。
好了,干校终于解散了。我和孟超都回了家。孟超只有一个人,只好请了一位胡同里的老大娘给他做饭。我有时去看看他,他就是一个人在读《毛选》。他的书全抄光了,就算留下了这一本。有时他拄着拐杖上我家来借小说看,我问:“孟超,你的事有消息么?”他撅着嘴,摇了摇头,我也不好再问了。几天前刚从我那里借去一本果戈里的短篇集,突然听到孟超死了。没有说他犯了什么大病。胡同里那位给他做饭的老大娘,一清早敲他的门,敲不开,只好开了门进去,一看,孟超躺在床上,鼻子流血,死了。那会儿还是“四人帮”当权,几个朋友只好把他的遗体扛去火化了,他终于见不到“四人帮”倒台,戴着帽子去见马克思了。
现在《李慧娘》又上演了,刚接到组织上的通知,要为孟超同志在八宝山开追悼会。我想,这回,我得送一副挽联,想了半天,才想出了两句:
人而鬼也,鞭尸三百贾
似道;
死犹生乎,悲歌一曲李
慧娘。
1979,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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