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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一位青年作者的信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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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79-11-05
第3版()
专栏:

给一位青年作者的信
夏衍××同志:
你去年七月寄给我的信和电影文学剧本,我看了一部分之后,由于你的字迹潦草,而且有许多一般不通用的简化字,加上剧本长达八、九万字,我只能转请文化部电影局看后给你提意见。十月十二日你来信催问,我查问后知道电影局已在九月间提了意见,将稿退回。我以为这件事已经结束,就不再给你复信了。可是事隔近十个月,今天又接到你第三次来信,说电影局提的意见“不解决问题”,于是又把该剧本于今年四月寄给一个电影制片厂,但是至今“如石沉大海”,于是对我们(包括电影局、厂和我)提出了“你们这些领导人是否原(愿)意培养青年剧作者”的问题。
同志,你和我素不相识,可能对我的情况缺乏了解。一,我已经是年近八十岁的人了,近年来患白内障已到了几乎双目失明的程度;二,从去年春季以来,我每天平均都要收到三、五个(多的时候一天收到六、七个)青年作者寄给我的剧本,而我看到的剧本,几乎没有一个例外地都是“长篇”,最少五万字,多者达十二、三万字;加上三,我并不是一个闲人,还担负着一定的工作。因此,按这种情况,即使我再年轻二十年,不担任别的工作,从早到晚看剧本,也是看不完的。我还要告诉你,我只是一个业余的文艺工作者,虽然也写过几个剧本,自己都不满意,当然我在失败中积累了一些经验,假如我的视力好一点,有时间,对年轻人起一点传帮带的作用,我倒是很愿意的。但是一天收到三、五个剧本,而且要一一“亲自”“批改”,对我说来,实际上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由于我无可奈何地把收到的剧本都转给了文化部电影局,得罪了很多人,所以在复信之前,先唠叨了这一阵。你在去年十月给我的来信中提出了需要我回答的问题。你说,你七一年初中毕业后下乡三年,回城后当了三年工人,由于从小热爱电影,所以希望今后作一个专业的电影编剧。你问我,假如这个剧本(按:指去年寄给我的那个剧本)能用,是否可以介绍你进电影厂?请原谅,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否定的。第一,你是七一年初中毕业,我想,你在中学时期,作为一个文艺工作者最起码的基本功——语文课也没有学好,看你的信和剧本的前几页,有许多别字、语意不明和文法不通的地方。正如画家一定先要掌握线条,音乐家一定要先学音符、节奏,木工一定要会用刨子、锯子,先要学会把木料锯好、刨平一样,搞文艺,语文这一关是非掌握、非熟练不可的。戏曲演员不学身段,不练嗓子,是不能当演员的,这是常识。可是文学方面,从我看到的青年作者的作品中(即使是上演了或者开拍了的),语言这一关还是一个显著的弱点。我诚心诚意地劝告青年作者,在你们还未能攻克语言关之前,千万不要因为我“爱好文学”而一开始就写电影剧本、多幕剧和长篇小说。先读点茅盾、巴金、沙汀……的小说,曹禺、老舍的剧本(假如可能的话,还得读一点文言文)。读、想、学,首先要做到能把自己要讲的意思清楚地表达出来。你们可以先写点散文、随笔、日记……,不怕失败,多练多写,直到语文这一关突破之后,再向长篇小说、多幕剧、电影剧本进军。钱昌照同志写过一首谈写文章的诗:“文章留待别人看,晦涩冗长读亦难,简要清通四字诀,先求平易后波澜。”我完全同意他的意见。有志于搞文艺工作的朋友,一定要在“简要清通”这四个字上苦下工夫。你是在林彪、“四人帮”肆虐时期度过学校生活的,从你的来信可以看出,你还没有具备中学的语文水平。因此,恕我直言,在目前的情况下,你应努力的目标还不是写成一部作品,而是利用可能利用的工余时间,多读、多问、多查字典、多积累知识。同志,你必须认识,当一个木工、电工、司机……,有了中学的文化水平,懂得专业,就可以胜任地工作了。可是,当一个文艺工作者,除了熟练地掌握语文之外,还要懂一点历史、地理、自然科学。更重要的是,你必须逐步地懂得我们所处的这个复杂的社会。你在信中说:在农村耽过三年,农活拿得起来,现在当工人,又是基干民兵,因此“对工农兵生活是熟悉的”。有这些生活,当然比没有这些生活好。但是,也必须认识,真正熟悉工农兵生活,并不是那样容易的;而且单单懂得工人怎样做工、农民怎样种地、士兵怎样打仗,也还是不够的。文艺工作者要熟悉社会,熟悉社会上各阶级的人。懂得他们,熟悉他们,逐步地懂得他们的思想感情……,然后,再用简要清通的文字,把他们的生活、思想、感情准确地表达出来,这是十分艰巨的工作。毛主席在《讲话》中教导我们:“观察、体验、研究、分析一切人,一切阶级,一切群众,一切生动的生活形式和斗争形式,一切文学和艺术的原始材料,然后才有可能进入创作过程。”这里用了“观察、体验、研究、分析”这四种方法,一连用了五个“一切”。
我曾不止一次劝告过一开始就打算写长篇小说、多幕剧和电影文学剧本的青年朋友,单有雄心而无实力是不行的。文艺工作者的实力,就是丰富的生活、思想、知识、技巧。现在文艺界有一种通病,就是先想好一个故事,然后再去找材料。不少文艺领导人号召作家“下去生活”,其实际,也只是要作家去找领导上已经定了题目的这个作品的材料。我认为这并不是一种好方法。当今最优秀的短篇小说家之一、文学研究所所长沙汀同志在一次座谈会上说:“找故事容易,找零件困难”。他所说的“零件”,意思就是“细节”。写一个剧本,不论哪一种故事,都必须有时间、地点、人物。表达特定的时代,一定要表达出当时的政治气氛、时代脉搏;表达特定的地点,一定要刻划出当地特有的风土人情、地方色彩;而描写一个人物,就得仔细描写出这个人的形象、性格、精神状态……这一切,都必须用细节来显示的。作家头脑里积累的生活细节愈多,作家笔下表达这些生活细节愈准确,作品才能真实、生动和感人。我举两个例子来说明这个问题:解放后,我担负了繁重的行政工作,只在业余时间改编过几个电影剧本。我改编的《祝福》和《林家铺子》,由于我是浙江人,而这两部作品的背景,前者在绍兴,后者在乌镇,这些地方的山水草木、人情风俗、衣着穿戴,以至过年过节,结婚丧葬等等情况,我从小就是很熟悉的。因此,我接受这个任务之后,下笔很顺畅,没有什么困难,必要的地方还可以做一点增补。这些生活细节不是我临时去采访,而是早已积累在记忆中的。后来,北京电影制片厂又要我改编陶承同志的《我的一家》,故事情节绝大部分发生在三十年代的上海。这正是王明左倾机会主义路线统治时期。书中所述的情况,如飞行集会,写标语,散传单……我们都有过亲身的经历。因此,我以为改编不会有多大的问题。后来,毛主席、周总理看了这部影片之后,毛主席说:片子不错,只是在长沙结婚的那个场面不象。这件事很能说明问题。湖南,我不止去过一次,但都在抗战时期,而不在三十年代,更不懂得当地结婚的仪式和风习,改编到这里的时候,当然不可能再去体验三十年代的生活,只能照搬原著而别无他法。因此我认为有志于搞文艺工作的青年人,即使在日常生活中遇到一些看来并无戏剧性的场景,都应该留心地“观察、体验、研究、分析”,甚至于象院子里两个女人吵架,马路上两部车子相撞,以至小孩子们互相开玩笑,公共汽车中几个人在讲话,都要听一听,记一记,把它积累下来,遇到精采的对话,典型的动作,都应该记在本本上,成年累月、孜孜不倦地干下去,这是文艺工作者的毕生事业。中国地方很大,大陆上就有廿九个省、市、自治区,不仅省与省,就是县与县之间,风土人情、言语服饰,也都是很不相同的。我在五四运动的第二年(二十岁),就离开家乡,闯荡江湖,国内除西北数省和西藏外,我都到过,三十年代在上海住了十年,抗战中住广州一年,桂林二年,重庆三年,香港三年,但,说老实话,我熟悉的,只有浙江的杭嘉湖和上海,假如要我写广州、桂林、重庆、香港,大体上的轮廓是了解的,细节就为难了。再想一想,上海我住了十年,而北京,则迄今已住了二十四年了,那么,我能不能说对北京比上海更熟悉呢?不能。为什么?我在上海时是一个普通老百姓,做地下工作,就得各地走走,和各阶层的人打交道,走错一条路,忘记一个暗号,就可能坐班房。而解放后,我在北京是做“官”,除了上班、开会和有关业务的人们来往外,和广大的群众疏远了,脱离了群众。不了解群众的思想感情和希望,你就失去了写作的条件。勉强要写,也可以,但写出来的东西,只能凭自己的想象去“编”,凭公式、概念去“造”,而这样编造出来的作品,即使技巧好,要达到真实感人的目的是困难的。
文艺工作者要写古、今、中、外的社会、人物、事件。今天中国的,今天外国的,只要有条件,你可以亲自去观察、体验、分析和研究。可是,古代的中国(且不说唐朝、宋朝,就是五十年前的中国吧),你就不可能亲自去体验了。怎么办?除了读书,别无它法。林彪、“四人帮”割断历史,上海有一个被叫做“毛主席的好学生”的“领导人”,一九六二年定了一条规矩,只准作家写解放后的十三年,连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题材也不准写。林彪、“四人帮”时期变本加厉,一谈过去,就是“四旧”,于是,前年有一位七五年毕业的工农兵大学生来找我,谈话时连袁世凯这个名字也不知道了。去年一年中我看了一些剧本,最使我担心的是这些青年人的知识太少,底子太薄。陈白尘同志写的《大风歌》,曹禺同志写的《王昭君》,有不少人对剧本的文言文读不懂。作为一个中国的文艺工作者,能读懂《古文观止》,能背诵几十首唐诗、宋词,我认为应该是起码的条件。可悲的是一拿起笔来就写十来万字的电影剧本的作者,居然有不少人不曾读过《水浒》、《三国演义》。
我有机会经常和外国朋友接触,谈到文学,有些不怀好意的人常常问我:为什么你们现在没有鲁迅、茅盾、巴金这样的大作家?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他们作品所以如此博大精深,首先当然是由于他们有丰富的社会阅历和生活经验,对于伟大变革的时代有着精辟独到的认识和富于独创性的艺术表现。他们几乎都是深刻的思想家,而深是建立在博的基础上的。他们的青年时代,都是博览群书,进行过刻苦学习。他们大都懂得几种外国文字,研究过各种社会学说,有广博的历史知识和文学修养。今年五十岁的人,解放那一年他是二十岁,正是青年求学时代,那么,他经历的是怎样的年代呢,这二十年中,有的是十年内战、八年多的抗日战争和三年的解放战争,一句话,他的青年学习时期,是在兵荒马乱的战争和革命的时代度过的,也就是说,他们没有一个可以安静读书的环境。现在五十岁左右的作者,在语文技巧,在历史知识,在外国文学等方面,显然和他们的前一代人有差别,这是不足为奇的。这件事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就是:要我们的文艺事业发展,急迫地需要有一个比较长期的安定团结、可以让青年人安心学习的机会。打倒林彪、“四人帮”已经三年了,安定团结的局面已经形成了,我们的青年应该珍惜这个大好时期,深入生活,认真学习,尽可能广泛地积累知识。“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是对的,对写作者来说,知识就是作者的实力。
讲了这一些话,请你不要认为给你泼了冷水,也不要认为罗列了一大堆困难,挫折了你的勇气。由于林彪、“四人帮”的长期迫害,电影编剧界正处于一个青黄不接的时期,我们热烈地欢迎任何一个“热爱电影”的青年来参加这一工作。可是,必须承认,文艺工作者的处理对象不是木材、钢铁……那样的物质,而是浩瀚无边、瞬息万变的人类社会。人是有思想、有感情、有阶级属性而又有可塑性的那样一种特殊对象,因此,从事文艺工作要以更大的努力去熟悉生活,提高思想,丰富知识。任何事物,都有一个初生、幼稚、发育、成长、以至圆熟的过程,从事写作如爬高山,要有决心、勇气、毅力和技巧——幼稚不可免,困难不可怕,最重要的是脚踏实地地学习,勤修苦练,持之以恒。要当一个作家,生活、思想、知识、技巧这四个要素都是不可或缺的。今天,我针对你的创作情况,强调了知识与技巧的重要性。所讲都是老生常谈,也许可供参考。
一九七九.八.四
(原载《电影新作》一九七九年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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