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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阿华的启示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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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79-11-14
第6版()
专栏:

衣阿华的启示
萧乾
天朦朦亮,想乘行人稀少时去对面草坪上打我那套简易太极拳。
一迈进电梯,里面已经挤得满满的了:一个个驮着颜色鲜艳、上面印了大学字母的背包,有的从打扮就可以猜得出学科——白色罩衣口袋里还插着听诊器。我留意,不但没有灯笼裤,甚至没一个打领带的;有的袖口破了绽,有的肘部补了块皮子。我只认出一个学生,是从里斯本来美国学经济的。那天已经夜晚十一点多了,他还在大学图书馆一个角落里啃着一本巨著。他揉着眼睛对我说:“跟不上啊!一个星期平均得看二十五本书。”问他中午回我们同住的“五月花公寓”吗?他给我看了看一只饭盒,里面还剩一片未嚼完的三文治。中午,他只在图书馆走廊的长沙发上打几分钟盹。
我躲到一片疏林后边去练我的“单鞭”。这时,河上正缭绕着一片轻烟,衣阿华河畔的枫树还覆着一层深秋的白霜。栗色的松鼠在草坪上蹦跳,时而又窜上了一株果实累累的橡树。
赶着去上班的汽车已潮水般朝市区奔驰着了。一套拳打完,“蓝路”校车刚好驶到桥畔。这是专行驶大学校园内的、可以免费乘坐的公共汽车。我夹在学生中间,也坐了上去。驾驶员是个文弱、尖下巴,有点象济慈的小伙子,驾驶座旁放着一只浅蓝色背包。
车驶到华盛顿街,我随一批人下了车。这时上来一个金色头发的女生。她朝济慈“啊”了一声,就从背上甩下背包,坐到驾驶员座上。济慈跟在我后边也跨下了车。
“你是工读生吧?”我说出了我的观察。
“你没说错。”他朝我笑了笑,一边朝大学方面走去。
我决定陪他走一段路。他一边赶路,一边告诉我每小时开车可以挣四元钱。他在一家廉价公寓里租着一间房,每个月一百元上下。
靠开车挣的钱,够他吃住的了。
“学费呢?”我接下去问。他看看表,步子越走越快了,只说了一声“有贷学金,毕业以后分期摊还”,就在网球场犄角拐弯了。我望着他朝一座红楼奔跑的背影,感到有些歉然——适才的谈话也许会害他迟到呢。
我又折回来,向这个大学城的中央广场走去,一路看到店铺橱窗里种种富有吸引力的陈列品:时髦的衣装,闪光的钻饰和舒适宜人的家具。当我正望着一家乐器铺子的橱窗出神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对不起!”一个穿了花格子上衣的青年正在扫人行道。
“工读生吗?”我问他。
“当然喽。”他带着一种自豪的神情向我点了点头。
哈地咖啡馆是个自取自端、不要小费的便餐馆。我进去排上队,拿了个托盘,向女服务员(是个棕色短发的工读生)要了杯咖啡,一盘甜饼。她给了我一包糖和一小盒密封的甜汁。我找了个靠窗口的桌子坐了下来。
满以为我的吃法很经济呢,原来人行道上候公共汽车的混凝土长凳上正坐着两个青年,一手掐着三文治,一手还举着书本在读。
“咦,您也来这儿吃早饭了!”一个从上海来衣阿华大学攻“电脑”的上海青年在我对面坐了下来。他家住在西达·来匹斯,父亲是位有名的科学家。我们是在大学图书馆的电梯里结识的。
“怎么,跟得上吗?”我关切地问他。
“哎呀,可真不易呀!”这位国内来的高材生简直有些愁眉苦脸。“这里的奖学金不象国内的助学金,可不是
‘自动化’的,要看每年的成绩。功课一差,奖学金也许就捞不到啦。”
我指着正在递咖啡的一个女服务员问起这些工读生的出身时,他给我讲了个耐人寻味的故事:去年寒假,他在一家大餐馆找到了个洗碗碟(用机器)的活儿。一道干的还有三个女生。圣诞节前那天,突然一辆华贵的汽车停到了餐馆的对面,过一会,只见一道洗碗碟的一个姑娘脱下围裙,算了账,披上她那水獭皮大衣,同他们告别之后,由那辆华贵汽车接走了。他不由得一怔。事后,另外一个姑娘才说出,原来那个姑娘的老子是芝加哥一家著名保险公司的总裁,家里还拥有别墅和私人飞机。他当时也奇怪,为什么她还来洗碗碟呢?原来好多美国青年以“自助”为荣,以靠老子为耻。她来洗碗碟满足了自己的“独立感”。
归途,沿着杰弗森街和杜柏克街,我看到有在住宅院坪上推着电动剪草机的,还有一个棒小伙子正用电锯把一棵枯树截成一段段、供冬季壁炉烧的。他们都在埋头干着活,我不再去问东问西了。
我默想着富兰克林和林肯苦学的早年,心里琢磨着:干部则“铁”饭碗,学生则“铁”助学金;没有竞赛,没有鞭策,靠这个路子能“赶”能“超”吗?
〔一九七九年十月二十日于衣阿华城五月花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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