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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79-11-21
第5版()
专栏:外国人士看中国

看到的和想到的
陈兆华
我的老师朱光潜,是国内屈指可数国际上也颇负盛名的美学家。
不久以前,他约我观看英国老维克剧团的演出。他在开文代会,住东城某招待所中。我如约按时前往,他却开会未返。房门虚掩着,我就推门进屋等候。这是一间约二十平方米的房子,四角都摆着一张木床,早已填满了房间的一大半。两床之间有一张简陋的书桌,书桌前一把木椅子。从门上写着的名字,我知道这里住着季羡林、王瑶、闻家驷和朱老,我不禁吃了一惊,这些国内知名的教授和学者,原来却四个人挤在这样的一间屋子里,开着长达几个星期的会议。
六时半过后他们才回到招待所。会议比原定时间长了一个小时。到朱老气喘喘地跑上楼来招呼我到楼外的餐厅用晚饭时,饭菜都早已凉了。我们匆忙吃过一点饭,距开演时间只有十五分钟了,剧场离招待所约半里路,但要一个年逾八旬,开了一天会的老人走起来还是够呛的。公共汽车虽只有一站路,而车站离招待所和剧场都不近。我因此问服务员可否叫一辆出租汽车,回答是:剧场很近,为什么用车,虽经我再三说明朱先生的年龄和体力,她始终无动于衷。没有法子,我只好搀着朱先生慢慢地走到公共汽车站。据说这些高级知识分子,级别都相当于部长级,却何以连一点应有的特殊照顾都没有?随手拈来今天的报纸,就有文章说一个冒牌的省委书记的儿子乘火车,就有各种各样的人向他大献殷勤,服务唯恐不周。为什么招待所的服务员,却对这些知识分子如此冷若冰霜?我绝无意提倡高级知识分子也应该大搞特权,不过是说,某些知识分子受到一些应有的特殊照顾,似乎并不是什么特权。
这两个月来我也经常进出于外国专家云集的招待所。在这些招待所里,沙发、地毯、软床,召之即来的出租汽车……应有尽有。当然,这些都是大部分外国专家在国外习以为常的生活条件,他们不远万里而来,为中国的四化作出贡献,自然应该以礼相待,中国是个文明古国,礼义之邦嘛。
但也许因为我已经受了夷狄的蛮化,渐渐丧失了中国人温良恭俭让的美德,我总有点愤愤不平。不是说这是个按劳分配的社会吗?恕我直言,在我认识的芸芸外国专家中,对美学研究造诣之深,著述之多,超过朱先生的似乎还没有一个。外国专家的贡献,未必一定比中国专家为大,正如外国的月亮不比中国的月亮圆一样。而且中国现代化的主力军,到底是中国的工农大众和广大的知识分子而不是外国人,他们是国家的最可宝贵的财富。特别是对真正学有专长的老年专家,难道不应该千方百计地创造条件,在他们有限的余生中,最大限度地利用他们的专长来为四化服务吗?
中国是礼义之邦,中国人是讲礼貌的,当然其中也有例外。
那天同朱先生看戏出来,公共汽车站挤满了人,我不忍让他步行回去,就到剧场对面的出租汽车站要一辆汽车送他回去。调度员叫我们稍候。不一会,四个学生模样的外国青年进来,也要一部车回语言学院去。不到五分钟,第一部汽车来了,我以为理所当然是我们的,正要出门上车,却被调度员叫住,说车是给那四位“外宾”的。我抗议说:第一,我是先来的。其次,我也是“外宾”。那四位外国青年也异口同声地支持我。这一下可把调度员弄得狼狈不堪,她万万没有料到这个浑身上下中国人打扮的,黄皮肤的人居然也是“外宾”,但她仍坚持要让那四个人先走,而他们却硬不肯上车。双方正相持不下时,从车上跳下来一位怒气冲天的司机同志,指着我们大骂:“我就是开到语言学院去,别的地方不去,你们不上车拉倒。”四个外国青年连声向我们道歉,无可奈何地上了车。
真是多活一天就多增长一些见闻。我一向以为“先来先得”(firstcome first serve)是服务行业的世界性通例,现在才知道在中国首都的一个汽车出租站有它独特的规例,那就是非中国血统的外宾第一,中国血统的外宾第二,不必问,中国人当然就更在其次了。为什么呢?据说是对外宾的礼貌。但此亦一外宾,彼亦一外宾,何以厚此而薄彼呢?何以当外宾对此稍有异议时,就可以连起码的礼貌也不讲而破口大骂呢?
在我定居的国家,任何人如果因为肤色而受到歧视是可以提出法律诉讼的,不知中国有没有这样的法律?如果有,那个调度员和汽车司机都是应该吃官司的。
朱老盛意请我看戏,却不料惹得我一腹牢骚。朱老知道了,要怪我小题大做。
那天晚上我们谈到了彼此的生活,学习和工作,但他对目前开会的生活条件,却一个字的怨言也没有。后来在出租汽车站上,也是我一个人在大动肝火,他仍兴高采烈地和我谈文代会以及其它事情。他送我一本他的著作,今年才修订重版的《西方美学史》。翻开“序论”,赫然有这样的话:“……誓趁八十开外的余年,努力在自己毕生从事的美学领域里多出点添砖加瓦的微薄力量,来报答毛主席对我们旧知识分子的殷切关怀和谆谆教导,和响应党中央抓纲治国、大干快上的号召。一息尚存,此志不容稍懈!”我明白了,八十二岁的老人把全副精力都用在实践他的誓言上,什么衣食住行的条件,他早已置之度外了。
这是多么可敬可爱的老年一代的知识分子啊。我为中国有这样的知识分子而庆幸。如果中国大部分的人都能做到如我的老师朱光潜那样,不计较个人待遇,全力以赴地做好自己的工作,兢兢业业,精益求精,那么中国的现代化是指日可待的。
本文作者陈兆华女士是澳籍华人学者,现任澳大利亚阿特里大学高级讲师,阿特里大学亚洲研究中心负责人之一。目前她利用假期在北京师范学院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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