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胆紫集 [复制链接]

第5版()
专栏：

龙胆紫集
李锐
小序
一九六七年十一月到一九七五年五月被关在京郊狱中。为了使身心健康，除每天坚持在斗室中慢跑步外，只好学习做旧诗词。越哼越发生兴趣。头几年，以报纸上的某些新闻或新人新事为题，有时偶有所感，当然不外打油调，随作随忘，只有少数能记下来。也许是多次苦求引起“怜悯”之心，一九七二年，在北京旧居的存书处，“提审”者为我找来二十几本书。“鲋鱼涸辙忽天雨”，日子就很好过了。
一九七三年有一天跑步跌倒，手碰破了，护士给了我一小瓶龙胆紫和几根棉花签。灵机一动，发觉可作“奇墨怪毫”。于是靠墙坐在矮床上，面对哨兵的监视孔，越发规矩地捧着书本读书，偷偷地将这“一箩筐酸果子”——几百首诗词录在《列宁文选》两卷集上的空白处。这样干了一年多。当然也作了万一的准备，太牢骚的“毒草”用了代替的词句；而且还一韵到底写了二百多句五言《语录歌》夹在其中。
一九七四年底和一九七五年初，两次被哨兵发现，将两本《列宁文选》没收去了。当时的心情很泰然：再重的处罚不过是继续关下去罢。
将近八年的单监生活，我是襟怀坦白的。这些帮助我精神正常、脑力不衰的诗词，内容主要是两个方面：讴歌革命，回忆平生。为什么如此不厌其烦罗罗唆唆回忆这平凡的一生呢？因为有三个儿女，总期望他们将来有缘见到这些东西，知道这个父亲并非牛鬼蛇神。
一九七九年一月恢复工作之后，这一箩筐酸果子当然不值一顾了。三月间因病住医院，一位青年时代的老朋友同住在院，也有我相似的经历，不过他没有这样一箩筐，而且果子不是酸的。谢谢他的耐心将这些酸而涩的小果子一个个摸了一下，说是很有一些值得一尝，鼓励我编成这个集子。这个故事似乎也使一些熟人感到兴趣，另一位青年时代的友人为这集子选定这个名称。
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中国人民所经历的这一场十年浩劫，我们子孙万代应当永远记住。相信历史决不会再重复。
我个人愿意留下这一点小纪念。是为序。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
七律四首
依然一个旧魂灵，风雨虽曾几度经：
延水洪波千壑动，庐山飞瀑九天惊。
偏怜白面书生气，也觉朱门烙印深。
五十知非犹未晚，骨头如旧作新人。
孤身已惯过佳节，自语无端吟旧章。
未睹花容春已去，时闻蝉唱夏方长。
冻窗晶亮必飞雪，霜月团圞难赐光。
何事呆呆墙角望，蜘蛛又在挂丝忙。
日难半语夜多梦，梦里纠缠往事稠。
逆运联绵难免惑，病情反复易生忧。
唯余一恨华年逝，却有千悲中岁休。
天下日新人日易，劝君前看莫回头。
也来回首十年间，两字包之静与闲。
问卜前程唯影对，缅怀先烈渐心安。
有书作伴门罗雀，无牍劳形日看山。
窗上晷移知午酉，一张报纸一天观。
七绝一首
朝朝鸟叫仍惊鸟，岁岁花开未见花。
只要有书来作伴，自然无处不安家。
虞美人
当今莫道无烦恼，万事逢忙了。一天呆坐又黄昏，昔日寸金难买寸光阴。无年无节无周末，夜夜安眠药。彰彰报应十年闲，人寿几何举首问苍天。
蝶恋花
修得京郊山下住，十二楼台，百二圜垣处。旦暮唯闻鸦雀语，堂堂岁月滔滔去。
来日娇杨成茂树，短短头毛，推落霜如许。心事翻腾谁可诉？壮怀付与雕虫句。
金缕曲　感时
能不呼余叟？五千朝无言独坐，孤房空守。长夜不眠吟枕上，百计消磨永昼。窥者怪书空挥手。挖出心肝喷热血，问谁知最是闲难受？分阴惜，莫回首。个人哀痛何须剖，君不见愚公千万，上游疾走。今日神州真好样，处处河山新绣。依旧是风云领袖。一览寰球天大变，听亚非拉美狂飙吼。反双霸，驱走狗。
沁园春　感遇
十四年来，能不慨叹，内讼为生。自高山坠涧，褫魂夺魄；中年
　息驾，隔世离群。北徙乌苏，南迁大别，寄食闲居愧对人。八秋矣，忽飙风万里，连夜飞京。我生如此逢辰，又六度春来不觉春。忆冰雪周亲，久甘荠藿；星娥披载，勤学耕耘。湖上独泅，山中漫步，翻羡当时自在情。魔障了，剩满头白发，一片丹心。
〔编者附记〕《龙胆紫集》大体分六个部分：导师与人物、读报杂记、咏物与偶感、生平自述、狱中吟、重来磨子潭。这里选载自“狱中吟”，写于一九六七年十一月至一九七五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