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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证”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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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0-01-26
第5版()
专栏:

“罪证”〔短篇小说〕
贾平凹
一九七五年夏天,我们水稻病虫害研究所到陕南去考察。在地区统一安排后,我就被分配到边远一个县的叫冯家湾的村子里去了。那日路上突然遇到一场大雨。我顿时浑身精湿,揣着那个资料袋,猫身一丛树下,寻那山脚下的村庄,白雾尽裹,漫漫不辨屋舍。冯家湾该是哪一沟、哪一洼呢?
迷雾中,但见河中正过来一个大嫂,瘦小的身子,背了高高一背篓龙须草捆,拉着一个披蓑衣的女孩,蹒跚地趟水过来。我迎上去,她却放下背篓,一把又一把拧着头发上、衣服上的雨水。拧毕了,好象才发现我似地,问:“你?”
我说我是省上来的,要到冯家湾去,该从哪条路走呢?
她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打量了我一眼,便拉上女孩回头对我说:“跟我走吧。”
我十分感激起这山地女人了,相厮着她,一步一滑地走。我们谈起来,她言语却短。但我还是知道了她姓张,小女孩叫琴儿,娘儿俩一早是到河口镇集市上去的。而且也知道了:这地方生活苦焦,家家都是以龙须草合绳、编织什物赚钱支应日月的。今日集市上草又上了价,她钱不够,一直等到集尾,才买了这六十斤劣等草,没想又遭了雨。
说话间,到了一个村口。大嫂说一声“到了”,便一扯孩子手,匆匆向一条巷道走去。我说声“谢谢”,她不理睬,似乎压根儿就不认识我;我再追上去,问大队部在哪?竟是不停,不理;女孩想说什么,被她架了胳膊,闪进巷去,逃得没踪没影儿了。
我只好独自进村,好不容易寻见了大队支书。这是个三十多岁的五短汉子,听说我是省上来的,又见我戴着眼镜,夹着材料袋,便十分热情地说:
“欢迎,欢迎!是报社记者吧!要我谈哪些方面的经验呢?”
我知道他搞错了,忙作了自我介绍。他眼睛就眨了眨,对会计说:
“噢,那你给这位同志安排在公房住下吧。伙食嘛,吃派饭好了。”
说着,就给我那么一声笑,说他还有事,“失陪,失陪”,便走了。
从此,我就住在村口的那间公房里。房子是多年未住人了,盛些破旧农具,灰尘满地的,收拾了半天,才勉强安下张床。我开始了我的工作:下田观察,访农了解,整理资料。没过几天,就和村里人混得挺是熟了。那时节,正逢稻子才泛青,却有很多地方出现枯黄病,社员说这是一种虫害,历年这时成灾,常常是才泛青的稻子就发黄变僵,正头疼着没个法儿治。
“这虫叫什么名呢?”我问。
他们都闭了嘴,只说是害虫罢,就都走散了。
这一天晚上,我亲自到田边观察去。月亮很好,水气浮上来,开始从那稻根处向上升起一丝一缕的雾,抖抖地,
便在水田上形成团,整个湾地就朦朦胧胧地神秘起来了。我捏着手电,趴在田埂上,久久地盯着那虫的动静。
“你怎么趴在这儿?水气上来了,会凉身子哩!”
背后突然有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回头一望,原来是河边遇见的大嫂。我说我是专搞水稻病虫害研究的,来观察害虫动静的。没想她身子微微一震,就惊叫起来了:“啊,你也是干这一行的?”
她就帮我捏起手电,说这种使稻子变僵发黄的虫害可大,又鬼,白天无踪影,一到夜间就出来害人,天一亮又溜了,是躲在稻子根里,或是在田埂的草丛里的。偷吮稻茎汁的时候,多是在夜里十一点,欢喜结伙成群……
她说得条理极了,完全是个研究人员的口吻,我听得入神,便叫道:
“说呀,说呀,说下去!”
她却突然不说了,站起来,慌口慌心的样子,朝四处看了看,说声“我什么也没说呀”,就蹑脚儿走了。
我总不理解这个奇怪的女人。瞑瞑的雾色中,看着她从田埂上弯弯扭扭地走了,多么单薄的小小的身影啊……
夜里回来,我找会计又谈起这种虫害。会计想了想,就在文件柜里翻了老半天,翻出一沓什么破纸来,拍拍灰尘,说这材料里有些这种虫害的具体记录哩。我看那破纸,是五张没头没尾的文字,红笔全打着“×”儿,而且遇着那虫名的地方,都被挖去,只留下两个刺眼的小窟窿来。我读着,立即就惊住了。啊,这里对这种虫害的形状、习性、活动规律,及其危害,都有着详细记录。刚才那大嫂讲的,差不多这里边就都说到了。我赶紧问道:“这是谁写的?啊,太宝贵了,太宝贵了!”
会计却惊得目瞪口呆了,说:“是本村一个人写的,这是他的罪证呀!”
“罪证?”我一怔:“那你领我去见这人吧!”
会计黑了脸:“他死了。”
“他是谁?”
“开除回来的农学院教师,一个反革命分子。”
我瓷在那里了。
会计从我手里拿走材料,胡乱地丢在文件柜里,一把锁锁了。再问他情况,他始终不说,央他把材料给我,也不肯,说:“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母靠我养活,我可犯不起这个罪!”
第二天,我找到支书,他正和几个人商量什么。在一旁听了一会,原来是社员生活困难,给我的饭很难派下去,决定让五类分子户也来摊派。我来的意思是要这份材料,不料才一提起,他竟勃然大怒,拍着桌子骂那作者是反革命,罪大恶极,死有余辜,骂够了,拍拍我的肩膀,说:“同志,咱这地方虽小,阶级斗争复杂啊!现在五类分子家开始也要派饭,你得警惕他们趁机进行捣乱破坏哩!”
我还能再同他说些什么呢?就只好回到我那公房住处。愁闷无法排泄,便抽起闷烟来,一根接一根的,懒得脚儿一步也挪不到门外去了。
黄昏的时候,门吱地一推,探进一个小女孩的脸来,说:“叔叔,饭熟了,我娘叫你去吃饭哩。”
我才看清这是琴儿,知道今天的饭派在她家,但马上浑身一震:她家莫非是五类分子吗?!
我说:“你娘呢?”
“在家等着。”
“你爸爸呢?”
“我没有爸,他死了。”
她垂下头去,眼里噙着泪水。我不敢再问下去了,默默地跟着她走。穿过巷道,绕过涝池,一径儿走到了村后山根处一座院子。院墙已经坍了,豁口处用树枝扎着。推门进去,院子很大,却显得荒凉,大嫂正坐在院中搓单股龙须草绳。那是灵巧手儿,嗤嗤地,龙须草就在怀里跳跃,立即就变成细绳儿,无穷无尽地爬满了她的腿上、脚上;然后又站起来绕绳团;偌大的一堆草绳,绕成个大西瓜样了,又绕成了个小圆瓮儿了,外紧内松,只要牵出个头,那绳团就象魔术箱似地有抽不尽的绳来。她见我进来了,“呀”地一声,忙放下活计,端过椅子让坐,便盛菜,便摆饭。菜是酸菜,饭却是特大特白的两个馒头。她说:“乡下没什么好吃的,叫你将就了”。
她拉了琴儿坐在门槛上看着我吃。我知道这顿饭是专为我做的了,说,随便家常便饭就是了!何必把我当客呢?她说:“难得给你们这些人吃我一碗饭的;能来我家吃,就是炒了身上肉,也觉得体面的了!”
我很感动。那馒头蒸得特香,吃下一个,我无论如何也不肯吃那一个了;趁大嫂下厨房时,就拿了让琴儿吃。她不,却好奇我口袋里装的那个大日记本了,说:“叔叔,你念那么厚的书吗?”
“是的呀。”我顺话儿应着她。
“这书是你写的吗?”
“是的呀。”
“我家也藏有这样厚的书,好几本哩,都是爸爸写的。”
“爸爸?你爸爸能写书?”
“爸爸也是城里人,教过大学哩。”
啊,她难道就是那个反革命的女儿?那份虫害记录材料难道就是她爸爸写的?我赶忙问:“他写的什么书呢?拿来也让叔叔念念。”
“好的。”她说着,就要进内屋去。大嫂突然变脸失色地跑进来,照琴儿脸上就是一巴掌,骂道:“叔叔在吃饭,你捣什么乱?!还不给我滚出去?!”
琴儿哇地哭了,大嫂却回头对我笑笑,说:“孩子少教,打搅你吃饭了。乡下没甚好的,可得吃饱啊!”
说毕,就又对我笑笑,那笑得很难受。我越发觉得这是一个神秘的人了。
后来,我在村子里,田头上,偶尔碰见她,她总是那么无声地笑笑,显得是那样的谨慎,那样的胆小。我才要和她说句话,她又低了头,早匆匆而去了。我苦恼无法和她说话,一直证实不了那份材料是不是她丈夫写的。若是她丈夫写的,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材料呢?问问村里别人,似乎犯禁似地,谁都避而不谈。我只好又去求会计要那份材料。会计是个胆小人,先是死活不肯,后一再强调科学价值,他才取给我,千叮咛万叮咛不要让支书知道。这样,每天晚上了,我总是在灯下细细看一遍那份材料,研究那五张纸上的每一个字,然后又到水田去观察。愈是观察,愈是惊服这材料的重要了。这个时候,我是多么地怀念这位没有名字的作者啊!
这天晚上,又轮到我去她家吃饭。她家的门上一把锁。我猜想她还没有收工,便坐在院里的石头上等着。一会,她拉着琴儿回来了,抱歉地说,她到集市卖草绳去了,回晚了。一边说一边迅速开了门。奔向房里,从怀里掏出一叠稿纸儿,迅速塞到抽屉里锁起来。似乎怕人看见,不巧刚好让我从背后看见了。我更疑惑了:辛辛苦苦织了草绳去卖,不换回点吃的东西,买叠稿纸干什么?吃罢饭,我坐在桌前吸烟,她便到院子里的月光下合绳。合绳是个很美妙有趣的活计,但劳动强度很大,两只手特别吃力。我看着看着,不禁想,她一个寡妇人家,日日月月这般合绳,这绳里拧进了她多少的心思?她的那颗还该年轻的心已经被拧成了什么模样了呢?我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就从口袋里掏出那份材料来。正看着,她提着合好的绳进来,走过我面前,才瞥上那么一眼,目光立即就拉直了,一把抢了那份材料在手,突然便浑身抖颤,说:“你这是哪儿拿的?你这是哪儿拿的?”
“这是……”
“这是琴儿她爸的书稿呀!琴儿爸啊!……”她哭得说不出来了。
啊!我要找的人终于找到了吗?!我就一五一十讲了我的身份,我的任务,我寻找这材料作者的心情。我说得很急,动情得声都变了。她就一直看着我,似乎要在我脸上看出我的诚实。末了,她一俯身,就又趴在那里泣不成声了。我呆呆地,再不敢说下去了,看着她那抽动的肩头、她那颤抖的头发,心里一酸,眼泪也就流出来了。她却猛地回过头来,说:“老贾,你不要怪我老避着你……我就给你说吧,全给你说了吧!”
她说,她的丈夫是个教师,在农学院教了十年的课,写过几本书,文化革命中便挨了批斗,就被戴上反革命分子帽子送回家了。从此,他成了罪人,她和孩子也成了反属,过着眼泪洗脸的日子。她说,丈夫是个硬脖子人,他不服罪,回到家里,还是搞他的本行,又开始研究起陕南水稻的病虫害来了,调查呀,观察呀,整夜整夜趴在炕头上写书,写了一本又一本的。她说,后来大队支书知道了,就大会小会批斗他,要他交出书稿。他不交,将书稿散藏在墙缝里,屋梁上。大队支书领人来抄家,抄呀抄的,就抄去了一部分。幸喜是小小的一部分呀。她说:就在这小小的一部分里,正好是关于使稻子泛青时常见的虫害,丈夫给这种虫起名“僵青虫”,支书说,这是影射江青,攻击首长,给他带五十斤重的黑牌子,游了六天六夜的街,那个惨象呀,如今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了。她说,自那后,丈夫就病倒了,再没有起来,临死前,把她叫到跟前,让她保存好他的书稿,说等到将来出版了,一定会对农业发展有用处的……她说着,眼泪又出来了:“我一直记着他这话,我一直在记着这话啊!”
我这才明白了,为什么这份材料上,凡是虫名的地方都被挖去,为什么外人避而不谈这事,为什么那位支书一听这事就勃然大怒!我不禁拍着桌子骂起来:这是何等的摧残科学,这是何等的法西斯统治,这是什么样的世道啊?!
大嫂说:“这份材料,就是当时抄走的那一部分,我不识字,可我认得纸,识得琴儿爸的字样,那原有十多页的,现在就糟踏成这几页了啊……”
她说着,心疼得什么似地。我问现在剩下的那些书稿呢?她挪近身子来,悄悄告诉说:“我把它藏在我娘家兄弟家了,我怕再有遗失,让他偷偷找人抄写两份,已经抄了多半了;我今日又买了纸,夜里就给他们送去呀。”
啊,多么坚强的丈夫,多么坚强的妻子!我站起来,站在她的面前,默默地看着她,我真想对着她行一个崇高的敬礼,向着她唱一首伟大的颂辞。她,却出奇地对我笑了,第一次笑得那么自豪,那么响亮,那么动人!
第二天一早,我就向大队支书提出要追回被抄走的全部书稿,声明这不是什么罪行证据,而是一份有相当价值的学术资料。支书立即跳起来了,说我是为阶级敌人翻案,说要向我的上级告我的状。
果然,几天之内,村里谣言四起,说什么话的都有:说我立场不稳,被反革命分子的老婆拉下水了,又说我本身就是臭老九,而且还说,已报材料给我的上级了,马上要给我戴反革命帽子了!一时灰天雾地的。我没有理睬他们,照样下田观察,照样找人调查,照样到这家大嫂家去,而且她给我编了一双龙须草鞋,我就一天三晌地穿在脚上。就在这天下午,我收到考察团的信函:要我立即从冯家湾撤回。
我只得要走了。
夜里,天阴的可怕,稻田里升腾的热气,一团一团地从窗口涌进来,蛙鸣也吵得烦人。我关了门,坐在窗下,没有沏茶,没有点灯,只是默默看那夜空:那沉沉的黑云,该是有多厚呢?那云里有电吗?有雷吗?突然有人敲门,接着在问:“老贾,你睡下了吗?”
我听出这是大嫂的声音了,忙点了灯;门刚一开,她就闪了进来,就势靠在门板上,说:“我真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就呜呜地哭起来了。
我慌了手脚,忙劝她,说不是她害了我,倒是她教育了我:“大嫂,我走了,那书稿你得好好保存,咱等着它出头的日子!”
她不哭了,突然解开怀,原来就在她的衣服里,严严地揣了两大本手抄本,递给我说:“书稿抄完了,我信得过你,你就带上一份吧。”
我双手接过来,只觉得沉甸甸地重。书稿抄写得十分工整,每本足足一指多厚,是用白线一针一针纳着装订起来的……
我突然两眼一热,一串泪水落下来:“请你放心,我会懂得这是份什么的!”
她坐下来,却显得异常地平静,问我明日真的走吗?还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那双草鞋穿着还磨脚吗?我答说什么都准备好了,又抬起脚让她看了。末了,我只说让她好好保重,带好琴儿。她笑了,说:“我总算对得起她爸了,就是现在死了,眼睛也能闭上了。可我不会死去,我要拉扯孩子,我要活着,还要看到这书稿变成书哩!”
她要走了,我把她送出来。她那单薄的小小的身影儿,一晃,就没在黑暗中了。我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她的脚步声,一直站到露水下来了,才走回屋来。
后来,我回到了考察团部,自然受到了批判。但那本曾经是“罪证”的书稿,还是历经艰险带回了城里。当时,没有人敢出版那书稿,我一直把它藏在我的枕头匣里,走到哪,带到哪,从未离开过身。“四人帮”粉碎后,它终于出版了,还获得了科技界极高的评价。我立即将书寄给了那位大嫂,但却久久没有回信。我知道她不识字,写不了信,总思念着要去看她一趟。可是,就在今年春上,我突然收到寄来的一个包裹,拆开一看,竟是和我以前穿过的式样相同的一双龙须草鞋。里边还夹着一封信,字迹弯弯扭扭的,原来是琴儿写的。信上说:
“爸爸平反了,我也上学了,也能帮娘合绳了。娘身体很好,常常念叨您,说您再到陕南来,一定要到家里来,现在有了粮,可以做一顿白米干饭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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